第38章

  而后,母妃便病了。
  她要为母亲侍疾,失去了同太子一同进学的机会。
  她看着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枯瘦。
  曾经娇艳的美丽花朵,以飞快的速度枯萎下去。
  但等不到她彻底枯败,成为残渣,先帝薨逝,后妃殉葬,母妃等不到自然枯败,就先一步失去了性命。
  即将殉葬的前一晚,母妃抱着她,泪如雨下,告知她,她再也不能护持着她了。
  母妃要她发誓,她绝不会再做出想要出头的事,绝不会想着让人发现她的不同,她的聪慧。
  她哭着立下誓言,眼看着病中的母妃被闯入的内侍强迫灌下毒药,在痛苦中死去。
  “这是娘娘的福气呢。”
  内侍如是说。
  他们的到来,带走了先帝所有的妃子。
  有子嗣的妃嫔是不用殉葬的,可她的母妃还是死了。
  这是帝王的意思,内侍说这是因为帝王爱重她的母妃,是她母妃的福气,也是她的福气。
  帝王的妃嫔中,唯一存活的,便只有太子的生母。
  太子登基为帝,年号永丰。
  永丰元年,偌大的皇宫寂静得如同魔窟地狱。
  宫人们战战兢兢,先帝的妃嫔们尽数葬送自己花一样的年纪,集体为帝王殉葬。
  她们的父兄受她们遗泽,或升官,或得赏赐,但一切与她们无关。
  她感到彻骨的冰寒。
  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想到了母妃惨白的脸。
  母妃要她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展露自己的锋芒,否则,便叫母妃在地下不得安宁。
  她眼中燃起的光逐渐消失。
  等到她到了年岁,该议亲了。
  母妃不在,无人在意一个透明公主的婚事。
  皇太后碍于情面,还是做主,询问她的意见,为她挑选亲事。
  她唯唯诺诺,皇太后不喜,草草为其选了人家。
  她出嫁那日,百花盛开,可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生机。
  出嫁后,驸马起初装得翩翩君子,人中俊杰。
  她眼中未曾熄灭的光有了盛大的迹象,她试图同驸马展露自己的才华,却听到驸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眼里的光再次黯淡下去。
  大概是觉得她除了美貌一无是处,且皇帝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唯一的皇妹,驸马开始原形毕露。
  他一点点地试探,越来越嚣张,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更是同其表妹厮混到一起。
  她产女那日,驸马断了她的用度,只是因为,她先产子,驸马的表妹吃醋,所以,驸马要为其出气。
  孩子终究还是平安诞生。
  是名女婴。
  驸马拂袖而去,她却笑出了声,真好,是个女孩呢。
  驸马对孩子并不上心,对她更是视若无物。
  她胆怯,她怯懦,她唯唯诺诺。
  抛开这层表象,她不教女儿女红管家,而是教其四书五经,家国大事。
  “阿娘,你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却从来不展露出来呢?”
  她无言。
  在女儿因为反驳驸马言谈有误,从而被驸马下令鞭打时,她第一次盛怒而起。
  她搂着女儿幼小的身体,觉得她好像做错了。
  她为什么要教导女儿四书五经,为什么要像是教导男子一样教导自己的女儿呢?
  是因为她觉得她女儿值得,她女儿不弱男子分毫?
  可这世道,不容她啊……
  男子被同性反驳,他们欣然改错,誉为美谈,被女子反驳,他们勃然大怒,怒骂女子贱婢,言其该安守本分,而不是招惹是非。
  什么是招惹是非呢?
  她本以为她的一生都会如此,一边清醒,一边又无法反抗,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她看到了那抹紫。
  俊美无俦宛如天人的帝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而后,为她推开了堵死前路的天门。
  无人知晓,紫衣帝王同她有过单独相处。
  “朕能给你另一条路,另一种人生,但你敢走吗?”
  那是一条,稍有不对,便会遭到天下人唾骂的路。
  也是一条,有去无回,开了头,便没有回头机会的路。
  但那更是一条,布满鲜花充满光明的路。
  即便那条路上不但有鲜花,还有荆棘。
  她像是于黑夜中看到光明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奔赴光源而去,即便是飞蛾扑火,一去不回。
  值得庆幸的是,她踏上这条路后发现,她并不孤独。
  无数清醒的女子向她簇拥而来,为她推开荆棘。
  被勋贵子弟看上,杀死其丈夫,强抢其回家凌辱,其拼死逃出来,敲响了登闻鼓。
  天子亲临,为其主持公道。
  群臣皆为其遭遇感到痛心,共情想到自家儿女,紫衣帝王却惊讶出声。
  “这都不死,这丢到海上出海,岂不是什么艰难险阻都阻挡不了她,那她能带回土豆番薯玉米这种亩产千斤的作物吗?朕想吃点好的。”
  吃点好的被忽视,她只听到了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群臣同她一样,只听到了这四个字,并为之呼吸粗重,满眼满心都写满了想要两个大字。
  她为第一个敲响登闻鼓的受害者主持公道,并扶起对方,微笑询问:“你想封侯吗?”
  样貌美丽神情坚毅的女人瞪大眼,而后,反问:“女子也能封侯?”
  “古有巾帼女将,今有女帝,女子为何不能封侯?”
  女人呼吸粗重,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重点头:“我想!”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数年后,她亲自为她挑选精兵护卫,亲自送其离开,并为其送上衷心的祝福。
  而她,也不负众望,为她多次出海,先后为其带回了种种海外作物,香料,海外小国朝贡使者,以及金银无数。
  她有时候也会患得患失,想着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
  也如仍旧在阴暗角落里挥之不去的腐儒们一样,说她牝鸡司晨,指责她是祸国妖孽,对她极尽怨责吗?
  好在,这份患得患失,终究会在看到一抹紫色时,重归平静。
  不是早就坚定了意志,即便是遗臭万年,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她也一定要走这条路的吗?
  待到晚年,她看着自己一手教导长大,像极了自己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慈爱。
  人开始衰老,身体就会变得身不由己。
  她撑着沉疴的病体,目睹女儿继位,目睹其站稳了脚跟,将始终试图拨乱反正,并四处找寻已经被老祖宗贬为庶民的废帝的子嗣血脉,妄图推其上位的虫蟊尽数踩死。
  天下大定,她主张的政治方针,由女儿继承,女儿年号为宇,寰宇的宇。
  她听着山呼万岁的声音,含笑闭眼,盼着能见到令她记挂了一辈子的紫。
  她身体一轻,重新回到最美好的年华,并来到了地下的阴间世界。
  历代帝王夹道相迎,高祖太宗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着好孩子辛苦了的话,父皇被老祖宗们数落得挂不住脸,抄起鞋底开始揍永丰帝。
  她放眼望去,看到的唯有欣慰和赞赏,而非指责,她笑着笑着,眼里就带了泪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