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羡泽没有退出去,反而穿过那些摆放的家具,她环顾四周,抚过上古典籍的书籍,指间兜起熏香的白烟,轻笑道:“摆满了这么多让我熟悉的东西,你看起来很了解我。”
  穿过那些有些陈旧的家具,羡泽终于看到了宫殿深处,一个在黑暗中孤零零的身影。
  他抬起手来,宫殿内摆放的灯烛,在石柱上悬挂的油火,都亮起白光,给极其昏暗的殿内笼罩着如月色的微光。
  也照亮了那个男人。
  他披着一件如鱼尾般半透且细褶的淡金色袍服,露出长年没有见光的冷白色胸膛,而他腰以下都在光晕外的黑暗中看不清楚。
  袍服的衣袖与末端全都是腐朽破损的痕迹,唯有晃动时的隐隐波光,还有当年的华贵美丽。
  衣领往上,是一张极美得略显妖异的面容。
  这种妖异的原因并不在于他的长相本身。
  而在于羡泽觉得他的五官单拆开来看,每一个都那么熟悉。
  眼睛有些像弓筵月的妩媚与无畏,嘴唇却有钟以岫的浅淡纯净,鼻子或许有点像宣琮的精巧,眉毛明显有宣衡的英气,整体轮廓又很类似华粼……
  美则美矣,这些五官组在这张脸上,看起来说不上来的怪诞,她甚至有种同时被许多人凝望的错觉。
  男人苍白的嘴唇扭曲了一下,开口道:“喜欢吗?”
  与此同时,那粘稠摩擦与窸窣作响越来越近,羡泽余光中忽然看到如蛇般的尾巴缠绕在石柱上,不知何时周围那庞大的蛟身也缠绕起来,将她和他之间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她感觉到身后那蛟身已经触碰到她的后背,似乎在推着她往前走。
  羡泽忽然抬起手,抚摸向身侧靠近过来的蛟身。
  ……没有鳞片的蛟身。
  但没有江连星的尾巴那么柔软细嫩,反而因常年相互摩挲而有些溃破,还有些地方附着冥油。
  男人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到那般,蛟身忽然往外撤让,躲避开她的手。
  羡泽摊开手掌,掌心果然有些冥油的污痕,她侧眸看向他,轻笑道:“……好脏。”
  男人脸色一沉,蛟身忽然收紧,羡泽猛地被朝他的方向推去——
  羡泽几乎是被推到了距离他只有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不恐惧离他太近,她甚至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唯有接近他才能知晓真相、才能解决一切,才能进一步证实她的猜想。
  他目光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扫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睫毛,目光虔诚的像是早已见过无数摹本,听过无数传闻的人,第一次得见名画本身。
  周围的灯烛更明亮,却也色调更冷,他望着她在光亮下如珍珠般的面颊,低声道:“……谁能想到,眨眼五百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甚至是可以做别人的母亲、师长的模样。”
  羡泽骤然屏住呼吸。
  他的身份,果然……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羡泽的手臂将她拽得更近了一些。
  羡泽望着他的脸,忽然伸出手,就在男人以为她要触碰他的面颊时,羡泽手指停在他的鼻尖前,笑道:“你比想象中怯懦,不敢用自己真正的脸面对我吗?收集我的情人相关的东西摆在宫殿中,再幻化出一张和他们相似的脸,躲了五百年,继续躲下去?”
  男人道:“那些人也能算你的情人?”
  羡泽笑:“好大的口气,仿佛像是我的长辈,他们不算难不成你算吗?那你的名字呢?你的五官呢?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素未谋面的情人吗?”
  双目对视,她眼里的好奇直勾勾的要划破他的脸皮。
  他缓缓闭上眼睛,美丽面庞逐渐变得模糊且扭曲,真正的脸像是在黑色的水底藏匿太久,终于浮出水面。
  那是一张和江连星五官相似的面庞。
  只是他面颊瘦削,微微凹陷下去,眼睛下有淡淡的细褶与青灰色。双眸完全没有眼白,只剩下一团乌色,他常年皱眉,给眉心留下几道浅浅川字纹,其中一道皱纹与眉心到额头的那条黑线融合在一起。
  黑线在他眉心更颜色浓郁,形状似闭拢的竖目。
  他比江连星更疲倦、更阴沉,像是饱受痛苦与饥饿的折磨后三十多岁的江连星。
  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厌恶这张脸,因为厌恶而更恐惧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此刻正逼视着她。
  羡泽望着这张脸,脑中一时间竟挤不出任何对他的疑问或好奇。
  她只是心里忽然一跳,道:“江连星在哪里?”
  男人那张和江连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骤然扭曲,但又瞬息间恢复平静,羡泽只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有油滑柔软的蛟身彻底缠住她,包裹她,甚至跟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
  而她眼前忽然变作血红色的床帐,他们二人已然在一张如新婚般的锦缎红被床铺上。羡泽甚至还看到了床上有着跟曾经在鸿鹄殿一模一样的抽屉床柜。
  但这张床是崭新的、仿造的,在如此陈旧腐朽的宫殿内,挂着红色绫罗的软床如同是偷抢而来,穹顶上垂吊下满是破洞的帷幔,将这张床遮掩其中。
  而羡泽则被他双臂紧紧箍着后背,趴在男人身上,他腰部以下从庞大的蛟身变作双腿,膝盖交错。
  羡泽抬头环顾四周,嗤笑道:“世界上还有比你更令人作呕的跟踪狂吗?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把我往床上拽?”
  男人不说话,他根本不在意羡泽的冷嘲热讽,目光只是望着她,对她鬓角一丝弯曲的头发都展露出赞叹。
  就在羡泽要再次逼问江连星的下落时,他忽然低声道:
  “初次见面。我叫……画鳞。”
  羡泽猛地回头看他,表情悚然。
  画鳞。华粼。
  可是、可明明华粼的原身确实是鸾鸟,怎么会……
  画鳞看到她的反应,慢慢笑起来,他黑色利爪般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缓缓往下移,蹭过他的腹部,直到肚脐处,羡泽这才注意到他手腕处的金珠手链,与他身体构造的与众不同。
  男人的肚脐是一条竖长的缝隙,看起来两三寸长度。
  羡泽瞬间想到的是弓筵月肚子上的伤疤。
  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这个长度,只是弓筵月是被人刻意剖开肚子造成的扭曲疤痕,而画鳞肚脐处的缝隙却隐秘而自然。
  画鳞将手按在肚脐处,脸上露出几分恨意与笑意,目光锁在她脸上,低声道:“你自然不会记得,在我身体里待过的几十年。那是多么屈辱的几十年,只因为我的怪异无鳞,只因为我的以下犯上,只因为我能挑战它们的权威——”
  羡泽作为龙蛋,还在他肚子里被孵了几十年?
  这伦理关系是不是有点……
  太怪了。而且他还是顶着江连星的脸说这种话……
  可,从根源上来说,应该是江连星顶着跟他相似的脸。
  画鳞的嘴唇离她更近了一些,羡泽看到了他齿间蜿蜒的舌头,长如蛇舌,但并不分叉,舌两侧有柔软的倒刺,尖端甚至灵巧的盘在口腔中。
  ……当年毁了弓筵月的人,果然就是他。
  羡泽认出了他手腕上戴着的金珠手链。她曾经随手送给了弓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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