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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江左习俗,战死者不入祖坟,只因战死的人躯体残缺不全,不忍让先亲目睹。”
  “可又有多少疆场枯骨,能返故乡?”
  静夜下关山如墨,胤奚手举火把站在营外辟出的篝架前,鸾君刀竖立在脚边。
  他望着甲袍堆叠的冰冷亡躯,目光漆深,语声如诉:“山高路远,我送诸壮士回家。愿来生皆为盛世人。”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没,鬼神聚兮云幂幂。*
  他歌唱挽词的声音不同于发令时的沉促低冷,曼丽轻柔,宛若一只温暖的手可以抚慰人心至深处。
  胤奚身后,一排排甲兵沉默而肃穆地静立着。
  出征在外的人,马革裹尸黄沙埋骨都是常事,他们习惯了接受自己死后被敌军筑起京观,却很少见谁会如此多此一举地给兵士送葬。
  亲眼见到了,不觉得萧瑟,反而因自己将来也有这份归宿,心里生出一股力气,忽就不觉得前路有多可怕了。
  一向与汉家军泾渭分明的六镇兵,听着那不属于自己家乡却分外宁静幽渺的曲调,在火光里想起乌拉特草场温柔的月光,还有飘扬在草原上空沙沙作响的马鹿旗。
  来自金陵的凤翚营兵闭目遥想,江南此时,陌上桃花该是尽开了吧。
  高世军仰头喝了口烈酒。
  南人南望,北人北望。
  无人不思故乡。
  半轮明月从薄纱般的云雾下探出皎光,寒净冰清,胤奚抬头。
  “阿奴,唱首歌给我听啊。”
  ……
  “我就爱听你唱挽,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
  明月犹似故人。
  明月尤思故人。
  ·
  日出千里,金乌耀晖。北固山上,浓绿如茵的草木焕发着盎然生机。
  身罩宽袖袍裾的女子站在凉亭里,风也不敢拂乱她眉心艳丽凌人的凤钿,习习轻柔地吹过芙蓉秀面,绕鬓打转。
  谢澜安以扇遮额,远眺北面。卸了兵刃的褚盘从旁作陪。
  二人身后,五千禁军列成方阵,军容整肃。贺宝姿扶刀领队,警醒地戒备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上巳节后,领竞陵军的谢丰年与从信阳赶来合兵的唐袖石,合力夺下了汉阴与武阶。四月,梁州尽在掌握。
  几日前,进一步打通的陇右道上一骑飞驰,谢澜安终于收到了胤奚的第一封家书。
  应也不是第一封了,因胤奚在每封寄出的信上编了号,谢澜安收到手的这封是第三封,前头的料是路上波折,没能送到金陵。
  她手里这把竹质坚粗却打磨圆润的折扇,便是随书信一同传回的。
  信上禀明,他们已顺利到达吐谷浑,与韩火寓与禁军会合。胤奚出示印信,与吐谷浑礼节使接洽,接收肉酪菽粟,及青骢马五百匹。
  “君与西域使原商定以五成关税,换马千匹。然吐人狡黠,以八百病马充数,奚自专,索要五百良驹。
  “臣领五百骑破万卒,非大捷不足以报君不弃之心。
  “河西沃野千里,民疾苦不聊生。奚每见此,辄忆昔时北胡割我朝半壁,今立军状,必亦割它半壁还以颜色!稍慰女君雄心伟志之万一。”
  说完了正事,下文铁骨铮铮的笔调油然一转。
  “女郎好睡否?梦中可有美狐郎解闷?阿奴夜梦神女,巫山云台,醒后衾冷,寸心灼然。
  “奴百战未疲,惟情不能已已。愿言则嚏。”
  如果你在打喷嚏,那便是我在想念你。这样肉麻兮兮的话,是小狐狸能说出来的。
  可落在纸端,墨迹流秀,也不免添了几分缱绻情思。
  谢澜安指尖抚过“情不能已已”几字,并不知有许多凶险战况,胤奚都没有写在信里。
  比如与赫连朵河的第一次正式交锋,赫连朵河为报前辱,合围盟军。那一战足足困了胤奚十日,最后靠着高世军悍勇才拼死突围。
  又如他在吐谷浑补充粮草后,带军折行向北,占据水洛城作据点。护城河未挖完,又遭尉军强袭。胤奚为保孱弱百姓,死守城门,弦绝矢尽,他与池得宝以臂力托起吊石板令百姓撤避。敌退后,他整只右手血肉模糊,伤可见骨。
  当时胤奚满身凶戾,眉头都不曾一皱。
  等到伤口结痂,拆下纱布,男人却盯着不复细嫩的手背良久。
  他轻声说了句:“女郎,痣没了。”
  千里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样不知,谢澜安在夜阑人静时,将他的那封信看过无数遍。
  ……
  谢澜安长久地凝望北方,久到褚盘以为女君寄思于远方之人,可观望那一身天日凌表的气度,褚盘又觉她仿佛在揽目整个中原。
  “赫连朵河没在胤奚得到补给前堵死他,”谢澜安收回视线,回身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透着凛意,“此刻凤翚军与骁骑军接应,赫连朵河便是进退两难。”
  谢丰年已闯进了关中的后院,直逼秦州,胤奚又在陇右站住了脚根,联络河西,赫连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会在他屁股后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边耗下去,丰年的枪尖可不知退为何物。
  当初她在内阁提出,用让利吐谷浑的对策给胤奚争取时间,换他为朝廷争取空间。
  半年时间,他做到了。
  照此发展,北尉东面虎牢关、南面汉中、西面关山被大玄三线合围迫进,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褚盘也看到了战报,眼里绽发光彩,缓步随行在谢澜安身后,道:“伪朝也学得聪明,察觉我朝对他国将领的风格了如指掌,便换上新将应对。可惜,他们缺少历练的年青将领,不敌谢少将军神锋锐意。荆州军势如破竹,攻破长安计日可待,末将提前恭贺女君了。”
  谢澜安回头看他一眼。
  这位褚少将军可比他老子知情知趣,能屈能伸多了。
  褚盘一脸坦然,任谢澜安打量,开口请战。
  说实在的,与他同龄者皆在外辗转厮杀,一封封战报传回,看得褚盘心也发痒啊。
  “将军赤心为国,我晓得。”谢澜安淡笑道,“你的兵练得很好,京城门户要靠你守,责任至重。至于发兵指北,会有机会的。”
  话是这样说,谢澜安却还不是将谢逸夏放在石头城镇守着京畿?看似是设在内线上多一重保障,实则,也是对这位执掌重兵的褚家后人留有后手。
  褚盘唇边露出一抹无害笑容,无论谢澜安怎么说,他都全盘接受。
  谢澜安阅过兵,打道回京。
  路上她在马车里,对贺宝姿交代:“回去让何羡核对下一批发放的粮草,还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误。”
  贺宝姿在车窗外放缓骑速,压身说记下了。
  她小心地往女君眼下看了看,轻声道:“离回宫还有段路程,女君小憩片刻吧,您这一个月都泡在兵部……”
  谢澜安提扇抬手,贺宝姿立刻噤声。
  前线仗打得凶,谢澜安遥领不能亲临,至少内政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错。
  明年便是第二届恩科,先时北伐的消息传出,各州寒窗苦读的书生心怀忐忑,想形势严峻,估计明年的策考要泡汤了。谁知随后,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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