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事实证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觉了谢澜安的危险。
“母亲该问,朕对谢含灵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诫他,不能让谢澜安大权在握,否则尾大不掉,难以掌控。然而,蛟龙从入水的那一刻开始,翻搅起的风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了。
庾嫣白着脸听完皇帝的陈述,背后寒毛竖起。
她没有痛斥皇帝意图和谈的愚蠢,也没时间纠正皇帝肖想谢含灵的错误,太后踉跄上前扳住陈勍手臂,软舄绊掉了一只,也无瑕顾及,目含威严道:“你退一步!向谢含灵认错,并同意谢荆州的请旨,日后朝事皆以谢氏之言为先……韬光养晦,懂吗阿勍!”
围宫算什么,谢含灵列出这等阵势,不就是在等阿勍低头认输吗?一个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谢逸夏想做亚父,皇帝也得摁着头认了!
江山姓陈,则一切还有来日,若逼反了他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母后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从未痛快过的少年,疲备地轻轻一叹。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觉得那是困兽殊死一搏的赌狠。
陈勍轻声道:“您以为谢含灵这样的人,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一切都太晚了,他已不能回头。
春雷闷沉地滚响在积云之上,惊醒了旧年蛰于泥壤深处的草种虫螟。庾太后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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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奚带领近卫敲响平北侯府大门的时候,平北侯成誉正在书房里,哆嗦着喝着一壶酒,给自个压惊。
往常这个时辰,平北侯早己抱着他的娇妾歇下了,但今日从成誉抱着那幅《狩猎图》离开皇宫开始,便注定了这是个不眠之夜。
闻听长史回报,成誉心肝一抖,忙说不见。
府外的台阶上,胤奚身形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雨珠顺着他头顶斗笠的篾尖,不绝如缕地从眼前滴落,溅碎在靴边。
吃了闭门羹的胤奚,眉目平静地抽刀:“女郎讲究先礼后兵,咱们礼过了。”
眼前大门的门栓,遽然被一柄透进的钢刀挑断。门房仓惶地惊叫,呼喊护卫,没等闹起来,就被贺宝姿翻转刀鞘撂在一旁。
紧接着,一队同样衣着的近卫如同黑夜里的暗枭,跟随胤奚鱼贯入院。
平北侯听见二门外的混乱声,心跳如鼓,那喧声越来越近,他干着嗓子拉开书房门,只见一水儿笼罩在玄氅斗笠下,有男有女的带刀武卫闯进来,身上的戾黑压过了萧萧夜色。
为首的那个,猎然生风的袍裾卷过他斜提在侧的刀尖,露出一双兽面纹长靴。
即便在这么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他容貌秾丽,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被春雨涤净的水墨,里头钩着的却是割人的锋棱。
“可巧国丈公还没歇着。”胤奚不耽误功夫,薄润的嘴唇一启一合,“闻国丈新得一幅珍画,不知某是否有幸开开眼界?”
果然是为此来!
“胤状元、胤参军……”过年时,平北侯还见过这位郎君在殿廷上为维护皇帝,讽责大司马,如何能不认得他?“你不是外任了吗……怎么、怎敢夜闯我侯府?什么画……你是奉谁的命令而来,谢中丞吗?她目中狂悖无人,欺辱皇亲国戚,就不怕天子治罪吗!”
要说成誉一点心理准备没有,那是假的。
平北侯是典型的纨绔王爵,生平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要说唯一的建树,便是他生了个好女儿,女儿又为她生了个前途无量的好外孙。只是,那个孩子想要顺顺利利地继承大统,前提是,陈家江山不能旁落。
皇帝在宫中将画匣托付给他时,诚挚地恳求:“岳父,宫闱之危解,大皇子便是太子!朕的成败,皇儿的安危,皆靠您保全了。”
这让成誉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情。他知眼下京城局势紧张,可为了自家骨血的未来,他这混了半辈子的外祖父,总该硬气一回。
想法是美好的。
可当他被胤奚那对漆黑的眼珠盯住,所有的疾言厉色都成了虚张声势。
这个年轻人的气场太凌厉了,平北侯腿软。
胤奚绝口不提他受谁指派,心里却惦记着分别时谢澜安无声的眼神。女郎对荀夫子有孺慕之心,他怕她遭受老师的质问时,心肠不似平时坚硬,会被恩情中伤。
这挥之不去的担忧让胤奚失去了耐心,他眼神扫向贺宝姿,贺宝姿立刻带人闯进书房里搜寻。
平北侯下意识张臂,惊愕地“嗳”了一声:“你们敢!”
他们当然敢,侯府的护卫根本拦不住人,贺宝姿动作麻利,很快从书房的暗屉中找到了那幅《狩猎图》,并从裱纸间懊恼地发现了一道隐秘的夹层。
贺宝姿凝色示意胤奚看,胤奚紧了刀柄,转看平北侯:“里面有什么?”
平北侯唇色发白地嗫嚅:“老夫听不懂你的话,我警告你……”
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胤奚忽然转了个刀花,骤然逼近的刀尖距成誉的咽喉,仅余半寸。成誉差点以为他收不住刀,自己要身首异处了!
“老爷!”
“诸位放下刀,有话可以谈,可以谈……”
院子里的长史侍卫眼前发晕,抢声劝阻。众人终于明白,这群不速之客是真的不将国丈公放在眼里,也真的不怕见血。
平北侯一刹间酒全醒了。
他知道谢家的人横,但没料到他们敢这么旁若无人。他盯着那泛寒的刀尖吞咽着唾沫,“慢着……我说……是陛下挟藏密旨给会稽王,令他召集藩地全部兵马,入、入京护驾。”
贺宝姿心头一沉,紧跟着问:“何时送去的?”
“我回府后……”平北侯小心看着胤奚的脸色,“便命詹事悄悄送过去了。这时,这时……”
金陵才多大,密信按理早已到陈稚应手上了。但直到他们出发时,会稽王都无异动。贺宝姿正要说什么,胤奚注视着平北侯那张抖动的胖脸,忽然笑了。
平北侯一瞬毛骨悚然。
胤奚指了指身后的陆荷,沾了风凉的墨眉压在笠沿下,“侯爷大抵听说过,前年除外戚时,惠国公被人以刃抵喉作为人质,这位娘子就在当场。”
鸾君刀兀然偏转一分,压紧成誉的颈子。那冰冷的金属寒芒贴上来,平北侯命都吓没了半条,连忙喊道:“还有还有,蜀亲王、广陵王——陛下给这二位也写了密旨,让我一并送出去,我让府内侍卫扮成驿卒,一个时辰前都出城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近卫里有脑子的人眼前一齐发黑。
皇上召三路亲王带兵入京,这不天下大乱了?
“校尉、郎君,我等这就分路去追!”陆荷反应快,抖掉斗笠上的雨珠请缨。
“还有青州,”被刀威逼的平北侯大脑空空,秃噜了个干净,“还有一封遣使诏书,是陛下给青州刺史崔膺的,命崔刺史接令后即刻出使北朝——”
“什么?!”贺宝姿悚然。
胤奚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变了脸色,刀锋下意识推进一分。
平北侯闭紧眼睛只差指天发誓:“这回真没了,一共四封信,就四封!”
“闭上嘴。”胤奚冷声道,在绵密的雨声中快速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