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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这下不止谢澜安笑,连第一次入宫的百里归月也放松了心神,难得忍俊。
  谢澜安反手指指身后,不避讳地说:“他还给你倒过酒,你忘了?”
  陈卿容还没寻思过味儿,胤奚神色轻动。
  他至今还记得,他与女郎相逢的第一面,是女郎在鱼龙华筵的灯辉里,昙花乍绽的刹那间,摸着他手上朱砂痣问:先生是谁?
  那夜灯华,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壶光转。
  彼时他答:胤,衰奴。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陛阶上响起中常侍尖细的唱声。陈勍从角屏登上御座,笙乐奏响,百官朝拜。众卿平身后,新科三甲贡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独出左首,趋至中庭一揖到地:“学生胤衰奴,拜见陛下。”
  嗓音清绮,妙胜丝竹。
  两旁入席的臣子目光皆汇聚在他身上。
  听说这位新晋状元出身苦寒,又听说他与谢中丞关系匪浅……年年办宫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碰到这种新鲜事,大家说不好奇是假的。
  “平身。”陈勍在上座道。
  胤奚谢恩起身。
  一直留意盯着胤奚的陈勍,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们看来,这个新年伪朝内乱,无瑕南顾,乃是大玄一乐;后宫帝妃即将诞下龙子,社稷后继有人,是二乐;而闱试顺利,英才汇聚,这一桩虽不尽如世家之意,却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乐。
  陛下近来越发少年持重,喜愠不形于色,可这心里,想必是称心快意的。
  可是无人知晓,陈勍心里藏着一件幽秘的心事。
  他望着阶下那裘白衣,心想:这便是含灵不惜流言蜚语,也要亲笔为他录籍的人。
  好一个妙年洁白,好一个蕴藉容与。她将他养得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锦绣公子。
  宁为三百女子避嫌的谢含灵,唯独不为他一人避讳。
  “朕,自开闱试,试以圣贤之典籍,邀以绣绘之文字,察以机杼之方策,渴盼天下英才。”陈勍松开掌心,面上浮起欣慰笑意,“朕看过你的文章,确如荀祭酒所评,有清澄如江,雄浑如岳之气。”
  “只是……”陈勍目光下倾,“卷上的‘答吏治’一条,似有未尽之意。今日君臣欢宴,汝可畅所欲言,朕想听听新科榜首的见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场者无不是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还未授任的贡生,若敢当着众人的面谈“如何治吏”这个得罪人的话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这是爱才垂问呢,还是为难人呢?
  谢澜安的座位在会稽王与谢逸夏之后,头也未抬,气定神闲地提起食案上的细颈金壶,给自己倒了杯绿酃酒。
  胤奚一顿,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学生张胆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台阁馆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与在座宰执府君苛评。
  “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义;省事之法,贵在得人,今开科求才,非止学生与诸位年兄得利,迩至九州千千万万欲为国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远至伪邦,何能不望德风披靡。满庭高公在前,学生等于下仰止求进,为报陛下兴才之恩,苟日新,日日新,众辰拱于北阶,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点头。
  还算他反应快,没有真在这个贺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大谈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归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颂德,言辞措缀得恰到好处。
  谢逸夏自得其乐地往盘里夹了片鹿炙。
  陈勍再试:“那么何谓经略世故,平准均输?”
  胤奚谦冲得体,回答如流。
  陈勍微一顿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兴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阙歌内赋诗一首,以记今夜之乐。”
  胤奚听到这第三试,眸底终于溢出几缕凛静的黑潮。
  他忍住了抬眸直视御座之人的冲动。
  “诚如陛下所愿。”
  弦歌一曲终了,贺岁乐府诗成。
  缔章绘句,独运匠心。
  这七步成诗的急才,赢得满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当成热闹看的臣子们方从状元郎那张玉容佚貌上移开注意,认可此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见陛下是用心良苦啊!当场殿试,便是为了破除坊间的风传,还这位状元郎一个清白无垢的声名。
  老臣们审视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这个寒生为首,即将涌入庙堂的济济书生,是否真有与过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礼、俊才傲物的资格。
  经过这三问三答,诸臣收起了轻慢之心,不得不承认当初谢澜安倡议废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身苦寒,又如何?没有比这样一个人高中状元,更符合寒人策举推行的初衷了。
  谢澜安却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酒壶的壶盖,心想:可若过不去殿试,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她转头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错觉,身着缃色半朝制礼服的皇帝眼风流转,仿佛才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谢澜安当下没说什么,只听皇帝转而问询闱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却行退回席位。
  胤奚转身的刹那,与等候召见的楚清鸢视线交错。
  楚清鸢清清楚楚看见积压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驯。
  “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却励精学问,实在难能可贵。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与吏部商定。”陈勍转而道,“楚潜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鸢的表字,与先前二者的态度明显不同。
  楚清鸢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见天颜。
  “学生楚清鸢,叩见圣主陛下。学生深谢陛下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鸢与胤奚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鸢身上的这件比不上胤奚的锦带缎袍,是一件白纻素衣,显然还在为被掘坟的先祖守节。
  只因面圣不可失仪,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
  对比二人在斯羽园夜宴的情境,恰好颠倒。
  陈勍抬手命楚清鸢平身,并没像先前考问胤奚一样试他学问,而是感叹:“楚生遭逢,实属不易。朕属意你为黄门侍郎,辅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间顿起议论。
  ——这状元郎的职位都没定,皇帝怎么先钦定了第三名?
  黄门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与出入奏章,可是个清要之职。
  楚清鸢怔忡一瞬,反应过来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声音颤抖道:“学生……清鸢谢陛下隆恩,必倾身为国,不敢负陛下所望!”
  胤奚跽在左近殿门的食案后,轻垂眼睫,无卑无亢。
  邻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树灯光晕里的谢逸夏,被衬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宽袖袍流光溢彩,笑着偏头与侄女说:“看来今夜热闹不少。”
  谢澜安眼风扫过道上激动谢恩的楚清鸢,漫笑:“良辰嘉时,且以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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