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谢澜安耳听童言稚语,弯了弯唇,慢慢抹开新淘登来的碧竹扇骨,如同抹开根根剑簇,扬袖轻扇。
风起,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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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下得尽兴,茶也过三巡,议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继回房了。
厅里只剩两个人时,谢澜安起身也要走,被胤奚两步过去轻轻勾住袖子。
“我跟女郎认错……”谢澜安扬动眉梢,就听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罚我骂我,别不理我。”
自从那日他放肆了一回,女郎便对他爱答不理的。可夜幕初临时,女郎又会推开他的屋门,亲自检查他的伤口。
那圆润微凉的指甲刮过胤奚创口旁的肌肤,触感比他伤口结痂还痒。
“罚你,”谢澜安抬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终于舍得正眼看胤奚。她竖起掌心按住他胸口,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哼笑,“想得美。”
树荫下小扫帚拍拍屁股站起来,目光无意间转向门柱遮挡的厅子,看见小胤嘴唇贴在家主大人的额心,闭着眼缓慢摇头轻磨。
小扫帚瞪圆眼睛,脑筋一片空白,脚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她亲封的那只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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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谢澜安提出的策举选士,并惠及女子。
“陛下慎重!”数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凶杀人的实证,王翱便还有底牌,“此事史无前例……”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羽林来禀,说有大司马的急疏呈给陛下。
王翱闻声一瞬间,心就定了。
这是他写给褚啸崖的联盟信起了作用,只要他与大司马同时施压,陛下也轻易动不得世家的根基。
他冷笑着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澜安。
谢澜安今日学丞相的样子,立在龙柱下半闭着眼养神,两耳不闻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马此时上疏是何用意,皱眉从中常侍手中拿过折子,匆匆扫过几行,眉眼开霁,又扔回给彧良,“念。”
王翱眼皮子一跳,便听那疏呈上,竟是褚啸崖拥护废九品,开策考的说法。
假寐的谢澜安嘴角轻扬。
“是你……”王翱看向谢澜安,眼里射出寒光,这女子早已与那褚屠达成某种协议了!
他反应极快,“陛下!坊间物议沸腾,民心浮躁,若您执意开这先河,那么老臣要与谢含灵一赌!”
“怎么赌?”谢澜安睁开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逼出一个赌字,他也算黔驴技穷了。王翱沉浊的目光咬着谢澜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会试前三甲中有女子入榜,便证明谢中丞眼光独到,本相甘愿挂印辞官。可若没有,你谢含灵便辞官,永不入仕!尔敢应吗?”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声。
“含灵别应。”郗符皱眉阻止谢澜安冲动。
举国读书人参与的大试,不说上千人也差不离了,能最终中举的凤毛麟角。
女子若能占几席进士名额,已经难得,遑论在济济才士中抢个前三。
若是谢澜安参加,那肯定别无悬念,冠首就是她囊中之物,又或者谢四小姐谢晏冬参试,说不定也能保个三甲。可此前谢澜安的上疏上,为保公正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参与考试。
王翱分明已无计可施,耍上无赖了。
“我应了。”谢澜安指弹笏板,轻轻一笑,觉得这趁着瞌睡递上的枕头就是舒服。
“不过距离春闱尚余小一年时光,这段时间丞相莫不就想赖在相位,坐观风云?赌注不是这样下的,丞相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这一年间,便请暂退罢!”
第85章
“凭什么你说暂退就暂退?”王道真惊了一惊, 见谢澜安眼眸漆黑,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掉头扶住父亲的手, “父亲, 我们不与她胡搅蛮缠!”
搏斗中的虎豹噬住彼此命门的时候, 是谁也不能先松口的。王翱深谙此道, 他想证明谢澜安决策失误, 谢澜安则想断他后路, 双方皆已骑虎难下。他眼下不应,方才的赌约便不作数了。
“噫,”王翱沉声喟叹,“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老臣何妨暂退以表丹心——只不过,何须明年春闱,陛下既然求才心切,中书省此时下诏,各州郡夏日开郡试, 到了九十月间,举子便可集会京都参加贡院会试了, 这岂非更符合谢中丞的心意?”
朝臣们面面相觑。
两边方才还斗得乌眼鸡似的, 丞相怎么又急着帮谢澜安促成此事了?
殊不知王翱也是左右为难, 可不要小觑陈郡谢氏的家学底蕴啊, 真给谢含灵一年时间, 天知道她会不会教出一个能问鼎三甲的女状元。
谢澜安一眼识破丞相的算计,儇挑眉头,不羁得很:“秋闱或春闱,只差三个月而已, 丞相这么抬举我,连年都不敢过完?”
其实拖到明年开科,对谢澜安反而不利。
夜长才梦多,如今北尉在淮河以北蠢蠢欲动,说不定何时便会挥师南下。倘若兵燹波及淮南,影响民生,这推行不易的第一届恩科说不定便要取消了。
王翱沉脸不应,谢澜安顺水推舟,笑意得逞。
王翱一见谢澜安脸上的神色,便知她这是两头堵。
——如果时间定在明年春,她的准备就更从容些,如果定在今年秋,策举的意外便小些。无论怎样她都不吃亏。
可知道归知道,王翱终究只能赌自己确信的判断,这半年时间,一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个女天才,可谁又能预料胡人究竟会不会南征呢。
一时的憋屈不足挂齿,只要半年后……王翱冷冷注视谢澜安,想象着这个狂妄的女郎到时候黯然辞官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便由中书省,御史台,联合礼户两部商讨开科的细节。首要一事便是选定主考官。
谢澜安举贤不避亲,说:“座师之位,非国子监荀祭酒莫属。”
尚书们经过讨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不管论学识还是问品德,荀夫子都是当仁不让的名宿。不过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既是荀祭酒主考,为保公正,他的门下弟子是不是应该避嫌?”
此前皇帝想让谢澜安做座师,正因为她执意为女子谋,才避嫌不就;之后谢澜安又提出了一二品世家子弟不得参试,也是因为世家本身就有世袭荫官的传统,待遇已过分优厚,要士人为寒人避嫌;那么轮到了桃李满江左的荀夫子,他要不要避嫌呢?
谢澜安不同意。
她的老师光风霁月,绝不会徇私舞弊,她的师兄弟们凭真本事考中,那也说不得不公。
若要防止非议,可以让荀门生徒在别院参试,反正最终都是糊名判卷。
“还是避一避的好。”不想荀尤敬得知此事后,主动替弟子们做了决定,“这一届的恩科,老夫门下记过牒名的学子,便都不参加了。”
谢澜安还要争,荀尤敬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关门弟子,耐心安抚:“你不是说了吗,世家子,名门嗣,他们的优待已经够多了。即便不参加,他们顶着老夫学生的头衔,也能在金陵谋得不错的前程,可他们若都去参考,恐怕进士榜半壁名额都要被占了,这对没有名师指点,仅靠自己寒窗苦读的寒士来说,岂称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