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郗歆的心思便简单多了,他觉得谢娘子要做的事总不会是坏事,帮了她便等于帮了朝政,那也不能算是欺瞒陛下。
宣旨公公踏入小长干里一幢简陋的民居,把楚家的老仆吓了个哆嗦。
正在屋里苦练书法的楚清鸢走出来,听闻圣上召见的口谕,跪在地上怔忡半晌。
待他回过神,眼里的迷茫顷刻被一片隐晦的锋亮划破。
楚清鸢稳住自己,接下谕旨,准备换上他那件最体面的绉料团领文衫入宫见驾,随即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穿着身上的半旧布衣登上车轿,随圣使入台城。
巍峨九重阙,薰风自来下。当楚清鸢迈入凤阙的第一道外宫门,不觉微微晕眩。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遥不可即的梦想这么近过……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终点,楚清鸢一路上凝神敛气,目不斜视,为他引路的内监不多言,他便绝不多问。
一直到汉白玉石砌就的太极广场映入眼帘,楚清鸢呼吸发颤地深吸一口气。
眼前便是天子堂。
按规矩,白衣庶人只能从偏侧甬道进殿。
西阁中,皇帝已遣散了其他人,通报说楚生已至,皇帝道了声“宣”。
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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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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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
“哦?”皇帝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陛下请想,如今朝野内外所争论的,难道不是在于女子该不该和男子一样举才入仕,而对于选拔寒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多抗议之声了?”
楚清鸢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条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可当此人说要拆毁这里、夷成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议,反而能获得人们的默认了。”
皇帝思绪豁然,“这么说含灵是有意转移矛头,为了保寒人入仕?”
楚清鸢点头。
不管那名谢家玉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进言。
只有这样,策举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他才能参试,达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女子同试,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少名额,根本是无足挂齿的事。
楚清鸢为皇帝算了一笔账,“陛下,女子入学不易,以经书文赋为业则更难。纵使许她入试,姑且算一县之中有才女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内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风俗之见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远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闺阁者、家有子女者、体柔弱质者,顾忌不一而足……最终能顺利到达金陵的,能有几成?”
许多事若只揪着大义吵,只会越吵越一团雾水,可若用数字说话,顷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听完这番话,困扰他多日的症结一下子便疏散了。
是了,他担心的女子成党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他何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出格,与含灵难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