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何解?”皇帝虚心求问。
“字写得好,数算得好,都是一门的专才。进士选通才,重在方略策。”谢澜安说到肯綮处,掉转扇柄在楠木案上点画,“臣初步的想法,进士科出题可以试文两道,试赋一道,但试策问少则五六条,多至十条都可。读书人,只读死书可不行,真正的有识之士,需对诏法、盐铁、铜谷、边兵等言之有物。登进士科的学子,便是未来的宰相种子了。”
除此之外,谢澜安还在折子上建议单开史学、堪舆学两科,又附童子科,专考十二岁以下童子,以便为国储士。
疏札之末,又附有策问的参考题目。
这便是她利用回程水路上的时间,为策考定出的大致框架。皇帝大喜过望,他参透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怎么能如此高屋建瓴,精骛八极,只觉得这样的选士手段,说是改百年之格局也不为过了!
谢含灵果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的母后无法驾驭这柄宝剑,他可以。皇帝听到最后已坐不住,兴奋地抚案起身,想说什么,忽又面露疑难。
“只恐丞相那班老臣,会力争不允……”
谢澜安眸色平静:“下一次大朝会,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有谢澜安这句话,皇帝便放心了,她的手段,般般都不同凡响。
陈勍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沉稳持重一点:“策举之事,便全权交由爱卿统理。含灵,今届策考若能推行,朕要谢你,普天下的寒人都要谢你,这监考官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属——你便是天下座师!”
这泼天大的头衔!彧良在殿门边悄悄咋舌,古往今来,也就这位谢娘子是头一份了吧。
可谢澜安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并未应承。
她浮着笑说:“臣殚精竭虑,不过为陛下分忧。天下学子瞻仰的是陛下明德,感激的自然也是陛下。”
此事谈罢,她又少留了片刻,与皇帝商讨如何向吴地山越帅下招抚文书,以及借民种苗的种种细则,而后起身告退。
皇帝知道寻常之物谢含灵看不入眼,临走前赠予她一套御用的文房。
谢澜安谢恩,经过殿窗下供以小憩的紫竹榻时,看见上面有一幅半卷半展的画轴。
谢澜安进殿之际便瞧见了这个,只是当时不曾留意,此时无意瞥了一眼,她蓦然定住脚步。
澄心坊进献的绫金花纸上,一位身罩浅霓色观音兜斗篷的圆脸美人,正在踏雪折梅,明眸善睐,盈若星月。谢澜安道:“成蓉蓉?”
彧良转了转眼珠,在旁溜缝:“如今已经是绾妃娘娘了。”
皇帝仿佛看不出谢澜安微变的神色,望着小食几上一口未动的桃花酥,笑容如常。
一走出太极宫,谢澜安的神情便冷肃下来。
她知道皇帝比她还怕外戚专政的故态重演,所以不担心王氏女上位。只要不是王家谢家的女儿,皇帝爱纳谁就纳谁,于前朝都无太大影响。
可怎么会是平北侯之女成蓉蓉呢?
倒不是政局上有何不妥,平北侯蒙祖荫袭爵,手中并无实权。只是犹记成家的那位小娘子乖巧温柔,曾因不想选入帝侧而寻求她的庇佑。
谢澜安站在高台上,飞檐下的铁马叮当轻撞,皇城的飞花飘过琉璃瓦上鸱吻的视线,旋落在墀边殿角,模糊了前殿与后宫的界限。
她回头往北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收回视线,谢澜安出神兽门向南,去了御史台。御史同僚们还不晓得台主今日回京,明窗净几的轩阁中,朱御史正与几名御史大夫整理卷宗,看到谢澜安的身影迈进来,朱御史先是微怔,随即啊呀一声:“中丞回来了!”
他手里的羊毫还蘸着墨,拎笔绕出书案到谢澜安面前,欣喜地看着她,唇角动了两下,千言万语汇成拂袖见礼。
朱御史身后数人,亦颜色动容,忙放下手中事务,一屋子朱红朝袍齐向谢澜安长揖。
“众僚不必多礼。”谢澜安官服都未穿,玉扇别在春襕腰间水镜出尘,她扶起朱御史,笑晏晏的,“明公想是挂念我了,不然怎么行如此大礼。”
“中丞何必谦逊玩笑,”朱御史不免激动,“中丞此番下江南,救回了部下臣工,又招抚匪氓,还田于民,是救吏、救民、更是救国!老夫空活半百年纪,自问做不成这番事业,中丞当得起老朽一拜。”
御史□□立于两省之外,在职的尽是清流廉吏。谢澜安来之前,御史空负监察百官之名,其实能跟哪位令公宰辅掰手腕,更不用说监管地方了。谢澜安奉旨出差这一趟,可谓一战功成,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为整个兰台提了气。
谢澜安闻言,笑容隐没下去,轻轻叹息:“我哪里当得起,我是不堪大用的,只打算辞官卸任了。”
朱御史听了这话,宛如当头一棒。一滴墨珠啪地溅在他的朝靴上,老头儿像被针扎了似的,“什、什么?谁要辞官?为何卸任?”
他转念想到谢澜安应是才从陛下那里来,脸色猛变:“难道是陛下……有何不满?”
中丞已将这得罪士族的差使做到这份上了,陛下难道还会求全责备吗?陛下此时撤了靠山,那与过河拆桥何异?
谢澜安霎睫环扫门窗,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方忧郁地摇头:“陛下却是对我勉励再三,只不过回途上,我遭遇了一次刺杀……仅差毫发便命丧黄泉了。澜安年轻,诸公莫笑我,也不知我还有无造化再为国朝奉身,为陛下效命。”
遇刺!众人悚然而惊。谢澜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座的有目共睹,连她都因此受惊生出辞官之心,那袭杀时的惊险可想而知。
朱御史连笔都忘了放,骇声问:“何人敢刺杀朝廷命官,中丞可有受伤,可禀报了陛下?”
“尚未告知陛下,唐突说起,恐惊扰了圣驾。”谢澜安道,“再说杀手是个死士,难以追缉真凶,即便禀报圣听,徒叹奈何。”
“这……”朱御史为官多年,知道朝堂这滩水有多深,谢澜安非常人行非常事,得罪的政党不在少数。他抿了抿象牙镶补的门牙,肃色看着谢澜安,“含灵,老夫今日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含灵。你一路行来极是不亦,愈是敌暗我明,愈不能轻退,朝中如今气象焕新,世家之势大不如前,而今正是你这样的忠君之士大展拳脚之时啊。”
谏议大夫辛少筠轻睇中丞大人的忧容,再看耿直实诚得过了头的朱老,不禁想摸鼻子,好歹忍住了。
他可从未将谢澜安视作寻常女子,一个敢把太后欺瞒于股掌,敢和世家叫板的人,会退?辛少筠顺着她的话风往下说:“大人对幕后凶手可有眉目?”
谢澜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声气淡漫:“当初太学生在虎贲营眼皮子底下中箭而亡,呈报大理寺后不也不了了之了么。巧得很,刺杀我的人,也使得一手连珠箭。”
辛少筠一瞬会意:“大人的意思是,刺杀您的杀手,与去年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与学子楚潜心的是同一人?”
对于这一案,辛少筠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当时下令围太学的是靖国公,出动的是虎贲营,杨丘死后大理寺介入调查,发现当日虎贲营并未调弓箭手,作为物证的两支羽箭也非禁军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