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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
  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有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清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
  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了下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
  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
  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酬我命,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
  第30章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 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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