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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先生迂腐,开讲完四书,便教孩子们开笔写文章,奕霄却不似英祥一样厌恶八股文,因为屡屡被赞扬,他写文章的劲头极为浓厚,有时见他爹爹不起劲,干脆拿着文章去找杭世骏——杭世骏是杭州有名的硕儒,买卖破烂之余,就在各家书院串讲,是等闲请不到的奇人——偏生对这个没满十岁的娃娃极有耐心,讲解譬喻得比奕霄的先生还好,还不时摸摸奕霄的小脑袋说:“好娃娃!做文章不过是块敲门砖,真正的读书人要胸怀天下,要为天下黎民做合乎道义的事。”说罢,就给他讲文天祥、海瑞等人的故事,最后常常以这样的话结尾:“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
  奕霄听得热血沸腾,握着小拳头对杭世骏说:“杭先生,我爹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文人,我将来也要像你似的,敢为天下先,做庶几无悔的事!”
  杭世骏眼神中带着一些朦胧,许久含着泪光摸摸奕霄脑袋后的黑亮辫子,自己的脑袋晃动着,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孩子,我这些话,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你说啊……”
  奕霄回到家,他虚龄六岁的妹妹却不知道哪里去了,问可心,可心含着笑指了指院子中的一棵槐树,奕雯正坐在六尺多高的树杈中间,摘着槐花往嘴里塞,两条藕似的小腿儿从略嫌短的裤腿中露出来,自在地来回打晃儿。她见到哥哥,那塞满槐花的小嘴巴含混不清地嚷嚷着:“哥哥,这花可香、可好吃了!晚上叫娘做槐花饭好不好?”
  奕霄在妹妹面前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皱着小眉头,背着手说:“你看看你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吗?快下来,让娘知道了可不得揍你?”
  奕雯才不怕母亲吓唬自己时那轻飘飘的巴掌呢!继续晃着双腿,满不在乎地说:“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不就是我这个样子吗?”她嚼完了口里的花,口齿清楚起来,边指着自己的一头黑鸦鸦的长发边说:“不用剃半个秃瓢,还可以穿花裙子,这就是女孩子的样子!”
  奕霄一看,不提“花裙子”还好,提了叫人喷饭:那条青草般绿的花裙子,挽成一大坨,皱在膝盖处,在树皮上蹭得脏兮兮,底下还掉了针线,毛毛的布边露着,挂下一丝一丝的线来。
  奕霄平素在塾里嘴快,能言善辩得打遍“天下”无敌手,偏生在妹子面前口呆舌笨,说不过她的一套套歪理,正在张口结舌间,在门口把风的可心急匆匆进来,对奕雯说:“了不得!你娘回来了!”
  奕雯像突然上了发条一样,刚刚散漫的样子一下子不见了,转过身就往树下爬,一时心急,那条绿裙子不小心挂在一根伸出来的树枝上,“刺啦”一声撕了个口子。奕霄也帮她着急,上前扶的时候被妹妹的重量一压,两个人都差点栽个跟头。
  甫一站稳,院门已经推开了,奕霄忙把裙子破了洞、脸上一团黑,一看就没干好事的奕雯挡在身后,示意她赶紧把裙子整理好。冰儿那张脸,和她的名字似的,冷冰冰地板着,见奕雯在奕霄身后忙不迭做小动作的样子,也不去揭破她,只问儿子:“今儿下学倒早?”
  奕霄皮了脸一笑:“也不早,在杭先生家听他讲史书呢。”
  “嗯。”趁两个孩子还有些松弛,冰儿猛地上前,一把揪开奕霄,一脸慌乱的奕雯拎着裙子正打算把破损的地方往腰后面挪,挪了半截儿被抓个现行,她到底年纪还小,反应不过来,傻眼儿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漂亮而无辜的大眼睛,半天叫了声:“娘……”
  冰儿气极反笑,上前一把从她手里揪下裙子,忍不住点点女儿的脑门责骂:“这条新裙子才上身三天吧?就弄成这个样子?你以后还是穿穿旧的算了!刚刚,你在干什么?”
  奕雯闪闪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眨巴眨巴眼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和哥哥一起玩。”
  “霄儿,是不是?”
  奕霄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个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了个“是”。
  冰儿看看他,回头突然又问奕雯:“那裙子是怎么脏的?怎么坏的?”
  奕雯咬着手指说:“哥哥和我扮官兵抓贼,他是官兵我是贼,他抓我的时候我跑得快,摔了一跤,裙子就坏了。”
  这话还真是绘声绘色,奕霄听见母亲又问“是不是?”急得都快哭了,可又怕妹妹挨打,硬着头皮点点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是……”他倒不是怕为妹妹担责任,甚至不怕为她挨顿打,但是自幼就学“内不欺己,外不欺人”的他,撒这么个小谎都觉得欺心,低着头想着干脆母亲打自己一顿,心里还能好受些。
  冰儿却变得和颜悦色,拉过奕雯,拍拍她身上的灰,问道:“哦,是这样。真是这样倒怪不得你了!哎,昨日邻居家说屋顶上的瓦片叫谁给踩碎了,是不是你呀?”
  “不是!”答得极其干脆,“不过,这两天我听到屋顶上有野猫叫,敢情是猫。”
  “哦。是猫啊!”冰儿点点头,“那邻居家的在街上骂了一顿之后,也是‘猫’把一捆稻草塞他们家烟囱里的喽?”
  奕雯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词儿才好,转眼看见娘亲已经变了脸色,笑眯眯时的圆润下巴变成了尖尖长长的形状,她不等冰儿发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还有脸哭!”冰儿见她撒谎、无赖,在家没事犯下了一堆错误,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怕她在院子里大哭被邻居听到笑话,拎小鸡一般一把把她抓起来往房间里拎,头也不回地对可心说:“把堂屋那把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奕雯那双眼睛里的泪更是无根水一般不停地往下流,她知道进房间就要挨打,又知道母亲还好点面子,断不会在外头就动手,因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死命地抱住身边的一切东西,赖在地上不肯走。可心和奕霄都急了,上来为妹妹求情。冰儿怒道:“可心不听我的话了?奕霄让开!”她毕竟也不舍得生拖硬拽,挡开其他两个孩子,把小奕雯从地上抱起来,见她身上滚得泥团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到了房间先把她外头脏兮兮的一身扒干净,才把她按在床上,先照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见奕雯虽然用力地大声哭,倒也不是很疼痛的样子,心想不好好教训一下不行,又对外头的可心说:“叫你拿鸡毛掸子的呢?”
  可心好半天才磨磨蹭蹭把鸡毛掸子拿过来,望望外面的天色说:“先生也该回来了……雯儿说今天要吃槐花饭呢……先生大约也喜欢吃的……”
  冰儿不耐烦她的牵三绊四,夺过掸子说:“她就知道吃!不用理她!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可心没办法,知道这家女主人发起急来,是谁也劝不了的,只好哀怜地看了看惊恐得瞪大眼睛的小奕雯,示意她挨打时嘴甜一点,早点求饶少受皮肉之苦。
  冰儿的掸子一举起来,奕雯就开始碎碎念:“娘,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冰儿给她说得好笑,可肚子里的气还没平下去,也笑不出来,虎着脸道:“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啊?好像谁每次都‘再也不敢了’,然后呢?”
  奕雯也不知道怎么巧言令色合适,扁着小嘴也不敢大声哭,只让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可怜兮兮地抓着冰儿的衣襟,很诚恳地说:“这次是真的!这次说的一定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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