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英祥早饿得难受了,也叫了一海碗烂糊面,那是一种下得稀烂的面条,汤里还杂烩着青菜、咸菜、萝卜丁什么的,一海碗约有一斤的样子,英祥不知不觉竟全部咽了下去,看着干干净净的碗,竟连面条是什么味道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肚腹里饱满适意,头里也不再昏东东的,渐渐身上有了些气力。又坐了一会儿,便和其他脚夫一起,拥到码头边接第二趟活计。
一天下来,累是累得够呛,不过英祥聪明,很快也就掌握了挑担的诀窍,动作娴熟起来,居然挣到了七八十个铜板,刨去自己吃喝的,余下的揣在褡裢里,一边走路一边“哐啷哐啷”响着,他心里欢喜。今儿刚刚认识的几个脚夫约着他去喝碗酒,他摆摆手笑道:“不了,家里老婆正大着肚子,赶紧买了吃食回家整治去。”其他人笑道:“会疼老婆!谁嫁给你真叫有福!”
英祥听着这话,脸上笑笑,暗里却叹息,心道:冰儿肯抛弃了荣华富贵,和自己一起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又为自己怀了身孕,自己能报答她一分是一分吧。
他这位曾经的公子哥儿,揣着怀里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踏进市集里买米、买菜、买肉、买油盐,不多时,就把刚挣来的钱花得河干海尽,觉得这黄澄澄的阿堵物果然自有妙处,兴高采烈地踏进了家门。
堂屋里甚是闷热,他见冰儿挺着肚子,蹲在那里烧灶已经有些不便,忙道:“放着!我来!”蹲下来帮忙。也是从出了京城,他才刚刚开始做这些事情,吹火不娴熟,呛得一鼻子烟,却也不以为苦,两个人配合着把饭做了。这一顿有荤有素,吃得少有的惬意。英祥看着妻子的脸,半日道:“你瘦了!”
冰儿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肚子,笑道:“肚子倒不小,娃儿能长得好,我瘦点又怕什么?”英祥不言声地把肉夹进她碗里:“钱不多,只买得起这些下水,不过好歹也算是肉,你多吃点。”
冰儿心里一暖,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位哥儿虽说有些多情,但是待人倒还算是真心实意,这段日子的艰难磨砺,对一个以往娇生惯养的小爷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有叫一声苦,印证着他自己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冰儿不免动容。
晚上洗浴完毕,冰儿就着跳动的油灯微光,看着英祥两边肩头被磨得红肿渗血的痕迹,小心为他擦着药酒,絮絮道:“明日扁担再上肩,会疼得格外厉害些呢!要么,歇两天吧。”
英祥苦笑道:“少做一天,家里吃什么?你现在又不能苦着。我没事,就当是练搏克摔了跤,咬咬牙起来还不是继续练?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看古今那些成就大业的人,有几个是看不破穷通的?有几个际遇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我权想着这是上天在磨练我,成就我,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冰儿抚着他的肩头微微叹息:“怪不得我们老爷子要叫我读书,果然书中有大道理,竟能使人看得开。我原以为——”她停了嘴不说话,英祥返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啄,笑道:“你原以为我定然不中用,在这里还要耍一耍小爷脾气,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是么?”冰儿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他温暖的怀里,耳鬓厮磨中英祥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传到自己耳朵里:“嫁你倒没有嫁错……”
英祥心头被撩拨得火热,和她双双倒在竹架子床上,床上新铺的蔺草凉席,擦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蔺草特有的芬芳,他在这样的芬芳里回忆起自己以前最喜欢的沉水香,已经久久暌违了,如今身上唯余淡淡汗水味,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似的。而他的爱妻却没有丝毫憎嫌之意,热烈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胸口上。竹床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英祥轻轻回应着她,双手探进她解开钮子的竹布衣服的领口里,不够似的抚摩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温软的胸口比以前更加丰盈饱满、柔暖滑腻,带着快要做母亲时的特有的乳花香,再往下,触手却圆滚滚的,他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冰儿脸上正是褪不去的热,见他愣住了一般不动了,忍不住恶作剧般在他腰下早已硬挺的那处弹了一下,轻轻笑道:“早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按理……也可以的。你的二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了,不放它出来透透气?”
英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慰地揉了揉冰儿的后腰,又在她臀上轻轻掐了两把,撇开身子道:“还是小心些吧。这个孩子,我要他万无一失呢!”
☆、心有鹣鲽自安贫
很快到了夏季,英祥自打出生后这些年,夏季不是在科尔沁,就是在承德,再不济也在京城,从来想象不出南方夏季的潮湿闷热,午间大太阳底下,一般的脚夫也不大肯出来做事,不过要争生意也是这个时候最宜,英祥贪人家多给十个二十个大子儿,硬是顶着这样酷烈的天气接活计。
日头蒙在一层灰蒙蒙红扑扑的云气里,却依然酷烈毒辣,天地间只剩下白晃晃的光,连那凸凹不平的青砖地也像下了一层薄霜似的耀眼,又透着点灰红色,似有若无的灰气弥漫在空气里,憋得人心头发闷,只觉得身上潮叽叽、油乎乎的,汗却不能淋漓尽致地出,浑身都不对劲儿。英祥瞧着不远处树荫下面有人躲着吃西瓜,粗鲁到连刀都不用,捶开一个就狠命地往嘴里塞,吃得赤_裸的胸脯上都淌满了西瓜汁儿和西瓜子儿。
英祥先已经在肚子里灌饱了藿香佩兰叶子泡的水,可没走一会儿,便觉得那些水顺着太阳下大张着的毛孔都“咝咝”地蒸出去了,唇焦舌敝,气都不敢大口喘,饶是这样,鼻腔里火辣辣的似乎在烧,嗓子眼还是一阵干苦,努力想咽一口唾沫,咽下去的只有粗糙的白沫,牵得咽喉口涩得疼痛。身上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平时倒也没什么,这会子似千斤重一般,仿佛把一座山搬过来压在肩膀上。眼睛不敢往前看,因为前面的石板路枯燥得令人恶心,又长得望不到边,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形成习惯一般机械地往前挪动,穿草鞋的脚底板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子,那是无数血泡打起来又磨破,再打起来再磨破,又打起来又磨破……不断痛苦煎熬中层层积累起来的。
好容易到了地方,正在荫凉处擦着汗水的主家拍拍他肩膀,由衷说了声:“不容易!”摸了几十枚钱放在英祥手里,又殷勤道:“快喝点水!你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旁边就是一口井,从井底刚刚打上来的水带着令人舒适的、扑面而来的凉气,英祥“咕咚咚”喝了好几瓢,浑身张开的毛孔似乎被这凉气激得收缩起来,头里一阵昏沉沉的惬意,坐在主家的板凳上,连动都不想动了。主家好心道:“只剩最后一趟了,来得及,先好好休息一下!这鬼天气,只怕午后要透透地下场雨呢!”递来一片西瓜,又道:“吃点瓜,解暑的。”
英祥勉力笑道:“还好,家里老婆早早备了解暑的药物。我人倒也不难受。”接过西瓜吃着,到底不像那些粗人,没有狼吞虎咽的样子。
主家举起芭蕉扇狠命扇了几下,又遮着眼睛望望天上那轮白惨惨的太阳,叹口气道:“冷好过,热难熬!冷极了,不过是多穿几件厚衣服,起个炭盆,全家老小团在被窝里。这个热啊,恨不得扒掉层皮才痛快!上回我到卢乡绅家办事,有钱人家日子到底写意,四处都摆了冰盆,吃的水果都是井里湃上来的,穿的也都是透肉的轻纱,还有丫鬟打扇,饶是这样,人家还皱着眉头嫌受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