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营盘里的更夫打了头更,其实也不过现在的八点左右,不过深秋天暗得晚,天早已黑下来一个半时辰了。突然门口有点乱,继而海兰察一个亲兵飞奔过来,声音不高,却很急躁:“回来了!”
傅恒看见海兰察一直绷得紧紧,甚至带点硬邦邦笑意的脸上彻底松乏了一般,眨了眨眼睛,嘴张得老大,失神地长叹一声。傅恒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觉得自己额角也有些冷汗,自己打了帘子到外面去看。
今夜月色疏朗,淡淡的银色光洒将下来,照得飞马而来的影子身上似镀了一层银,披风在冷风中飘飞,那银光也似光泽闪动,晕出薄薄的黄影。马上的人在面前勒住缰,翻身下来,落地太急,一个趔趄,蜷起一只脚,似乎有些疼痛的样子。海兰察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只淡淡道:“先到里面来。”
冰儿下马,进了温暖的营帐,身上回暖,才觉得双脚已经冻得刺麻发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密密的针尖上一般。见海兰察和傅恒脸色不善的样子,她也不敢冒失,转转眼睛想好了话,才说:“出了点小问题,让你们久等了。”
海兰察硬邦邦的话立即接上:“城里的药铺我都派人去找了,你在哪里?违抗军令,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不知道?”
冰儿咽了口口水,举起手中的药包:“我先是去了药铺……”
“然后呢?!”
“然后……”冰儿心一横,脖子一拧道,“你想知道,先答应我不许罚我。”
海兰察气得笑了,若是自己的手下,老拳只怕就要呼上去了,不过他到底只是在背后攥了攥拳头,缓缓点点头:“你说吧。”
冰儿又道:“还不许写密折和皇上汇报。”
“你讨价还价有完没完!”海兰察一拳头砸在桌案上,瞪着眼睛说,“你要是不爱痛快地说,我可就叫人打着问了。来啊,传军棍!”
冰儿立刻慌了神,摆着手道:“你干什么!我白嘱咐一句而已……”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低。傅恒先已有点啼笑皆非,见海兰察对付这个坏脾气的金枝玉叶果然有套手段,差点在这紧张的气氛里笑出声来。
“我……我偷偷去凤凰山了……”冰儿偷偷抬眼瞟了瞟两人,果然都是凝重的神色,且眉间深深地拧起来。不过皇上知道总是以后的事,目前可以不受罚,也不妨大胆地告知,于是把在凤凰山的所见所闻一一汇报了,松了一口气道:“虽然是我莽撞,不过探得消息还是有用的吧?”
海兰察嘬牙花子,宛若在微微点头,神色里又不像赞许的样子,盯着冰儿似乎在想什么,看得她头皮发麻,才一声不吭转到沙盘前琢磨去了。
傅恒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一出闹得胆子也太大了!要是穆老大杀了你或者捉了你,你该如何是好?”冰儿道:“我身上备着毒药,不会让他活捉的。”傅恒倒是一愣,许久才说:“胡闹!穆老大一个贼首,抵得过你的性命?”冰儿道:“性命有什么不一样的?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完,打了老大的一个喷嚏。
傅恒觉得异样,之前帐里灯烛不亮,此时才发现冰儿一路进来,地上全是水印子,踩一脚还溅开一小滩,不止是拖了外头的雪的样子,想起她穿越洛河时的境况,要紧道:“你别在这里啰嗦了!赶紧回去热热地喝一碗姜汤,烫烫脚,防着受寒。”冰儿也觉得冻得难受,“哎”了一声应下。这时,海兰察才从沙盘上抬起脸来,木木地说:“没在北方呆过吧?记得先用冷些的温水搓热乎了,否则你的脚就是不想要了。”
冰儿离开,傅恒踱到沙盘边上,和海兰察一起分析,海兰察道:“傅相,图是没有问题,洛河环西山的地方水浅,可以直接趟过去,然后进去绕过一座山,就是谷地。”他点了点沙盘,回首看看傅恒神色,傅恒微微颔首,于是又道:“不过凤凰山不小,若是用兵合围,加上县衙里的人,也只能薄薄围住,且山中有泉水,也备了粮,耗得起。若是攻进去——”他点了点西边一座山:“这里西坡平缓,可以运炮,居高临下打,不费我的兵卒。”
傅恒点点头说:“既如此,这些日子就可以备起来。”
海兰察似是犹豫了一下,决然道:“傅相,若是要打,就要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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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早,县衙里的县令方仁秀便被海兰察派去的人叫醒了。
“这会儿就去?”方仁秀似乎有些不信,皱着眉头问来人。来人是海兰察的亲兵,话说得不卑不亢:“太爷明鉴,京里监军的钦差都到了,太爷迁延着不去不大合适吧?”
方仁秀无法,穿戴好,坐着四抬的小轿来到县城东郊的军营,进了营帐便听见宋守备激烈的声音:“……卑职自然不敢误事,只是这么急就发兵,大家哪里来时间准备?”方仁秀张着嘴发懵一般听了一会儿,要紧提着袍角进去。
“怎么说?”
海兰察一脸淡然的神色,看着慌慌张张刚进来的方仁秀,笑道:“县太爷别急,我先引见一下——这是一等公、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大臣傅相。”
方仁秀周身一抖,目光斜向营帐角落,那里怡然坐着的人没有穿官服,和已经是一身甲胄的海兰察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神色间含着笑意,目光中又不乏威严——他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这个名字总归如雷贯耳——方仁秀要紧提了袍子,跪在地上行了庭参之礼。傅恒和气笑道:“方知县不必多礼。你我均是前来参赞罢了。坐。”
虽有赐坐,方仁秀的屁股却着实不安,守备宋瑄和海兰察一个不肯出兵,一个非要今日就点兵,几乎吵到脸红脖子粗,谁都不相让,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虽然此处“守土之责”的是宋瑄,但海兰察是钦命前来剿匪的上司,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到得最后,还是海兰察说了算。“太爷你说!”宋瑄没办法说通海兰察,转脸向方仁秀道,“今日急急就要点兵!我虽不是怕死的人,但这里的士兵都是常驻做军的人家,大部分有家口,连个告别的时候都没有,叫我往后怎么和人家交代!海游击行军自然有道理,可我们这里也不能不顾军心是吧?”
方仁秀忙离了座位,朝傅恒做个大揖:“傅相,卑职以为宋守备说得极是。海游击用兵如神,可也该顾虑着这里的绿营。何况凤凰山上贼匪们,一向气焰嚣张,若冒失打起来,我们也军心不稳,败了倒不是大事,毕竟有损皇上声望!”
海兰察冷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正是他们一向气焰嚣张,我们才该乘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胜算倒还大些。拖延到他把各处都拾掇好了,我们再去打谁?何况此刻正值枯水,若是捱到开春,洛河西面的浅滩口,我们就只能借着春汛游过去了吧?”
提到“洛河西面”,海兰察看见方仁秀眼袋下面一抽,不由凝神静气看他表情,果然接下来是峻然且高了一个调的声音:“今上出兵,自然要能师出有名,岂能胜之不武?”
海兰察冷冷说:“你少拿大帽子扣我!什么胜之不武,老海是个粗人,听不懂!只知道此刻,谁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谁就能取胜!”傅恒听出方仁秀已经有些口不择言,起身道:“不必多说了。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顾虑太多,前狼后虎,什么时候才得到胜算?傅恒当日在金川用兵,也有君命不受的时候,战机转瞬即逝,岂可有分毫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