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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不过“好说”归“好说”,等了半天,费小翠还是一个人来的:“没法子,我的丫头又闹脾气了,说身子不适,不见生客。您是新来的,不知道,我这丫头从来就倔,上次那中丞爷用一千两要梳拢(4)渐卿,我说这么多钱都够买三四个清水倌儿(5)了,渐卿楞是不答应,说要等什么‘有缘人’,不然就抹脖子上吊。我惹不起她,只好对不起您了!”说着,把银子又还给了乾隆。乾隆见那个渐卿姑娘果然在雕花栏杆后面起身出去了,匆匆间只看见个背影,不由疑心费妈妈还是嫌少,又推过去道:“我拿出来的钱哪有再收进来的道理。渐卿姑娘既然不愿动步,这样,烦劳妈妈指个路,我想去见见渐卿姑娘。”
  “这个……”费小翠装着很为难的样子,好半天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看在钱的份儿上,我再做一次恶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渐卿是乐意是不乐意我可不知道,万一她又犯了糊涂做了什么没礼貌的事情,还得求爷您担待。”
  乾隆微微好笑,一一点头应了,一个小大姐引路,带他们来到后院临湖的一间厢房门口,入耳的是阵阵幽怨的琵琶声,乾隆拿了一个银角子挥退了小大姐,又示意冰儿、赵明海和鄂岱退下,自己蹑着脚上前,在门口聆听着。就在此时,“嘣”地一声弦断了,乾隆刚要惋惜,费渐卿的厉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是谁偷偷摸摸在门外?”
  “是在下长春——”乾隆正想敲门,费渐卿已“哗啦”一声把门拉开,乾隆正对着一双寒潭般清澈又冰冷的美目,眼睛一时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挪都挪不开,半日方道:“翩若游龙,艳若惊鸿,该不是洛神宓妃站在我面前吧。”
  费渐卿寒潭般的眼中微起波澜,是一种冷冷的笑意:“在我面前卖弄文采的人太多了,走吧,我要休息了。”说罢就要关门。乾隆一把按住门,严肃地说:“等等,长某有几处疑惑,若今日不请教,只怕要抱憾了。”费渐卿手中本在用力关门,才发现乾隆手劲极大,这才抬头,四下望望,仍是淡然自若的口气:“你问吧。”
  “何谓‘春心如泥絮’?何谓‘秋魂尚飘摇’?你的词里有好多话要说吧?”费渐卿脸一白,松开了拉门的手,轻轻蹲了个万福,方道:“长爷竟在听我的词?‘是非得失付闲人’,我本已死了心的,却不想……”她突然低头不语,只是目光偶尔一瞥,又闪电般移开。
  “不想什么?听你的词曲,我倒也想起韩愈的一句诗了:‘生死哀乐两相弃’。看你年纪尚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痛苦?”
  “哀莫大于心死。这些年来,只有你没把我当个只有漂亮脸蛋身条的粉头。长爷请进。”
  乾隆点点头走进去,冰儿也想跟上,却不想门在她鼻子前“砰”地关上了,赵明海见她就要发作,忙劝道:“别急,外面反而好。”领着冰儿到窗边,小心地舔破窗户纸向里面看。只见乾隆坐在桌前,费渐卿默默卸下断了琵琶弦换上新的,抱着琵琶却不弹,呆呆地望着烛火出神。乾隆试图打破沉寂的场面,笑道:“费姑娘,你真叫渐卿吗?名字有点怪啊。”
  “渐卿渐卿,又贱又轻。你以为我这样的风尘女子,也会有‘长春’的命么?”费渐卿谐音双关的回了一句,太息一声却挥手弹起了琵琶:
  “平远江山极目回,古祠漠漠背城开。
  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
  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
  湘兰沅芷年年绿,想见吟魂自往来。”
  这次唱的是首律诗,未按吟诗的调子,是自谱的曲,同样的哀婉绝伦。这首诗乾隆却听过,眉尖轻轻一皱,复又哂道:“不愧是才女。这是近人的诗作,我没记错的话,是查慎行的《三闾祠》。写得颇不错,不过此时……”
  “此时?”费渐卿微眯着寒潭般的眼睛,灯下的一张脸冷冽而又美丽绝寰,“我错了,‘此时’原不该与你说这个。我累了。您……”
  “等等!”乾隆突然明白了过来,“莫非你也曾遭放逐之难?”
  费渐卿目中莹莹的,却不说话。
  “我来猜猜。”乾隆缓声道,“你原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却因父兄中谁出了事,受到牵连而充发为奴,又几经辗转陷落风尘,‘禅心已作沾泥絮’,你已了无生趣……对么?”
  费渐卿眼中泪珠不断滚落,脸上却无哀伤之色,看来真有“哀莫大于生死”的至痛在心。终于,她开口了:“不错。不过不全是。……我姓查。”最后三个字咬得极实,声音不高,却惊得乾隆后退了两步:查家的案子出在雍正四年,那时他也十六岁了,事情的经过是知道的。查嗣庭原是雍正内廷所用之人,却深遭雍正忌讳,那年他点了江西会试主考,出的题目为他自己惹来一场泼天大祸。一般传说中题目是“维民所止”,被以为是“雍正去首”。实际上当时正逢汪景祺案发,汪景祺“逆书”里有一段说“正”字有“一止”之象,凡年号中带“正”字的皇帝均难善终,为雍正大忌。偏偏马虎的查嗣庭就在考题里出了“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和“百室盈正,妇子宁止”,加上“其旨远,其辞文”几个颇能产生联想的题目。雍正半是本身多疑,半是有心整治,穿凿附会,说查嗣庭起用“正”,尾用“止”,还要“其旨远”引人猜想,必与汪景祺是一个路数。于是查嗣庭与大哥查嗣琏、二哥查嗣瑮、四弟查嗣瑛,连同子孙内眷都铁锁锒铛入狱。查嗣庭处极刑,未至刑期已瘐死狱中,后被戮尸枭示。除了老大查嗣琏——后改名查慎行——被赦归之外,其余兄弟叔侄子孙妻女处斩的处斩,流配的流配,官卖的官卖……一门凄楚。这费渐卿必定是查家某房的后人,原是书香门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今却落入令人不齿的青楼勾栏做卖笑生涯,确是人间至惨的祸事!(6)
  好半天,乾隆稳下了情绪,沉沉地说:“虽然你只有‘我姓查’三个字,我却像听了好长好长的故事,不由青衫将湿。”
  费渐卿却嫌他做作,冷冷道:“那也要‘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乾隆抗声道。费渐卿浑身一颤,已止住的泪水又如走珠般落下。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外站着费小翠:“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长四爷,天不早了,您该走了。我们渐卿还有几张局票。”
  “让他留下。”费渐卿却道,“还劳烦妈妈,帮我和那几家道声歉,今儿身体不适,出不了局了,以后再亲自去赔罪。”
  费小翠诧异地用丹凤眼看看乾隆又瞟瞟费渐卿:“哟,那时那中丞一千两都没买动你,如今倒碰着‘有缘人’了?——长四爷,真稀罕,回头告诉我你是怎么收服我们家头号倔姑娘的!——天不早了,长四爷您慢请!”
  费渐卿等费小翠出去,反手掩上门,呆了呆,轻轻解水绿外衫的扣子:“都是命。命里要我做个娼妓,命里也要我遇见您……”乾隆不由一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摆手制止道:“你误会我了!……费妈妈也真是……”转头想走,腿脚却从了他的心意——纹丝未动。
  “长四爷,妈妈是个好人——若不是在风尘里混,她真正是个十足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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