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又说:“为是不是‘缓称王’也争执了一阵,后来还是觉得要对抗汴梁凤震,必须有拿得出的旗号,不管大哥肯不肯,我这个拥立之臣是做定了。不过大哥不肯管事儿,唉……你也晓得他的情形了。”
进到二门,得知消息的周蓼和凤杨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凤栖穿着高云桐洗换的白衫襕袍,宽大不合身,头发用荆钗粗粗挽着,脸颊还有些缺乏血色,周蓼已经有些泪光盈盈,但还是笑着说:“亭娘是好样的,有凤家开国先祖的智勇之风。”
大姊则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听说那靺鞨人极凶暴,玉娘回并州时手都残疾了,他们……没怎么样你吧?”
而后便看见襕衫领口下的一圈白布,惊恐地问:“这……是受伤了?”
凤栖笑道:“大姊放心,我还活着,全乎的,今日不是回来了吗?”
说着,泪也下来了。
周蓼和凤杨亦撑不住,抹着眼泪道:“人活着回来就好!靺鞨真不是人!”
哭了一会儿,周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说:“咦,刚刚杞哥儿不是跟着后面?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叫凤杞也一道来迎接妹妹和妹夫的,但人就压根没有出现。
凤杨赔笑道:“他一直怕高将军,大概不敢见呢。”
周蓼恨恨说:“他以前不是一直最疼爱亭娘么?这会儿却这样无情寡义,好像还真的割断了七情六欲似的!”
凤栖怕大家不痛快,笑道:“见大哥还得下跪行面君礼呢,女儿如今这副狼狈样子,穿着男装,蓬头垢面的,也怕君前失礼呢。”
周蓼忙问:“要不要先用点点心填填肚子?并州物资不缺,虽然府里不似以前豪奢,但各种细巧点心还有。晚上准备了家宴,好好慰劳你们俩的五脏庙。”
凤栖摇摇头:“现在一盏茶足矣。不过身上又脏又痒,要洗浴一下才痛快。”
“好办!好办!”周蓼一叠连声。
而凤杨立刻吩咐人准备热水和浴桶,又道:“屋子也给妹妹妹夫准备好了,东院一个套间,与杞哥儿谈事用的花厅连着他横竖也不用,是为妹夫准备的。我带妹妹过去瞧瞧,要是缺什么东西,我立刻吩咐人置办。”
凤栖点点头,跟着姊姊一路走。节度使府并不如当年晋王府阔大奢靡,但疏阔有将者之风。当年晋王府内院各种勾心斗角,如今想来也如笑话似的,都随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战事而缥缈如风了;家人间也不再像当年般貌合神离,而是自然有了相依为命的亲近。
节度使府东院有一棵好高的梧桐,在秋风里叶子金黄,已经在一片片掉落,疏朗的枝叶间透出一片蓝宝石般的天宇,上面有一个硕大的鸟窝,天空有盘旋的鸟儿,却不知这是谁的家。
凤栖看了一会儿,凤杨便喊她:“亭娘,热水来了,正在铺陈浴具。你要不要先进来看看屋子陈设?”
屋子里摆得很精致,壁上山水画、龛间玉瓷瓶、案桌上文房四宝、橱柜里各种书函……一片清雅间唯见碧纱橱后小小一间卧室却用了鲜艳的大红幔帐、大红床褥。
凤栖刚“咦”了一声,凤杨就抿嘴笑道:“孃孃一直说,亭丫头可怜,别的郡主出嫁都是六礼俱全,嫁妆担子能抬一里路长短,吹吹打打热闹到七日后新婿‘拜门’。亭丫头一抬嫁妆都没的,匆匆一份婚书写完就进了洞房,然后就一路逃亡奔命,与家人甚至丈夫暌违别离许久。如今其他来不及补上,先把婚床重新布置起来,总要大红喜庆些。”
【按,宋代新婚女儿女婿回门礼称为“拜门”。】
凤栖不由脸一红,扭头用眼角余光看见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高云桐好像脸更红,缩在隔断屏风的一角,好像充耳不闻只是在看屏风上的水墨山川绢画。
这时一个丫鬟过来说:“大娘子,四娘子,浴桶已经摆好了,浴巾、澡豆、香膏、蔷薇水等等也都准备好了。大娘子说请三娘子先穿她新做了还没上身的几件衣服,今晚上架裁缝铺子,再替四娘子做几套衣服。”
凤杨拉着凤栖道:“走,走,我带你看看几件衣裳合不合适。”
虽然没想到凤栖会回来,但凤杨给她准备的洗换衣服都是簇簇新的。凤栖抚摸着软滑致密的衣料,心里万千感叹,又见几个丫鬟在忙忙碌碌调和洗澡水,蔷薇水的芬芳从澡水里漾出来,窗边案上还另有她们姊妹以前爱打的香篆,袅袅的白烟飘散在屋子里,在花香的温柔调子里又增了果皮的清冽和沉檀的凝重气息。
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恍如隔世。
凤栖解衣入浴,几个丫鬟伺候得很细心,但见凤栖身上伤痕累累,又各自心下为她凄楚,只敢轻声问:“娘子,这里碰到了,有没有碰疼您?”
凤栖摇摇头:“不疼,早就习惯了。新伤叠旧伤,我皮肤容易留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掉这些伤痕。”
又问:“我背上是不是有三条鞭伤?还有印子吗?”
丫鬟帮她把长发撩起了,咋舌道:“真有三条长长的痕迹,当时是皮开肉绽了吗?现在还有很深的印子。”
凤栖说:“我自己也看不到,横竖已经不疼了,这伤痕也大半年了,不想还没有消掉,也许一辈子都消不掉了吧?”
心里觉得有点遗憾,恰听小丫鬟也叹了口气说:“唉,娘子白璧般的背,花瓣儿般细腻的皮肤,却有了这样三道鞭痕,其他还有青的紫的,真如璧玉有瑕,可惜极了。”
凤栖反倒淡然了,微笑道:“有几块好玉没有瑕疵呢?这些瑕疵又不是耻辱。”
蓦然想到了这句话极耳熟,心里便也突然怦然了。
洗沐出来,头发里、身体上都散发出了她熟悉的清香。
她披上大姊的衣裳,轻软的绸缎抚在她的肌肤上,又是恍若隔世之感。
梳头发时,门被“笃笃”敲响,传来高云桐小心的声音:“娘子洗完了没?”
凤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道:“洗好了,你进来吧。”
他进来,先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红着脸摸摸鼻子,对几个丫鬟说:“我一会儿要面谒官家,身上灰尘太重,还有味儿,我也要洗一下。”
丫鬟们忙说:“是,奴们帮将军换一盆干净水去。”
高云桐摆摆手:“不用不用,这剩水香喷喷的,不要浪费了,加点热的就能洗。”
丫鬟们知道他这悭吝农家郎的性格,吞着笑道:“好的,那么奴们为将军拎热水去。”
“不用不用。”他说,“我已经拎在门口了。一大桶热水,你们都是女儿家,拎起来累得很,我单手提轻飘飘的,一点不费事,早就放在门口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拎水进来,自己加水。”
仍然是农家郎做派,不肯叫人伺候,丫鬟们以前也经历过,给他宽解外头衣裳他都会脸红呵斥:“不用,我长手,我自己会脱衣服。”毫无贵气。
丫鬟们既然熟识他的性子,也不需多客气,问了凤栖暂时不需要什么照顾,便都蹲蹲身告退,抿着嘴把屋子的隔扇门、屏风、大门,都拉好关上了。
高云桐自己拎了热水,调了洗澡水温,看了看托盘里形制复杂的各种澡豆、胰子、香膏和香粉,一股脑都搬开了,只用一瓶熬得黑漆漆的皂角液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