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皇帝突然对外头扬声道:“叫中书省派一名拟旨的主簿来。”
  他像在对罗逾打草稿似的:“李耶若嘛,当年是以我义女的身份嫁给你父亲的,如今无罪而诛,不能不给我个说法。所以,我的人派到北燕,不是想破坏两国当年议定的和平,只为问一问义女的死因,送点赙仪,吊唁吊唁。若是北燕的新君未曾追赠她,甚或未曾好好安葬,那么,我就把义女的棺木抬回来自己安葬便了。”
  冠冕堂皇,不愧是个老狐狸。
  罗逾不由一笑。
  皇帝斜乜他一眼:“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今日我能派兵到北燕,明日你对我们家阿盼有一点不好,我也能派兵过去!哼!”
  转脸看见都兰揉揉眼睛又醒了,拱着乳母又要吃奶,那张峻厉的脸庞顿时变化了,笑嘻嘻道:“啊呀,我的好孙女醒了?”转脸道:“快,到雍州国库里找,外家要送给外孙的金锁片、金镯子,有多少拿多少来挑!”
  于是罗逾便瞧见他这位穷人家出身的丈人爹,捧着各色各样的金玉首饰在他外孙女身上摆弄,恨不得脖子上挂满了各种锁片,手腕脚腕上带满了各种镯子……他犹自嫌弃:“到底这里东西做得粗!等到建邺,再叫能工巧匠打制好东西来……”
  小家伙不懂啊,看着这些金的、玉的、彩色宝石的玩意儿又亮、又闪、又色彩缤纷、又式样繁多,高兴得不能自已,抓着锁片在嘴里挨着咬一遍,然后一动手腕脚腕,听见镯子上的铃铛声,高兴得大叫大笑,扑腾得跟条出水的大鱼似的,把满身的物件晃得“丁零当啷”响。
  杨寄笑开了花:“好孙女,你喜欢,都给你!”
  罗逾摸摸鼻子,觉得女儿放在南秦只怕定要给老丈人宠坏了。此刻不敢煞风景,只能犯愁地看着他女儿满头满身的金子,正抓着往天上抛。
  阿盼大概也是这么给宠大的吧?
  他有些羡慕,想想自己,不由又有些沉沉的感伤。
  ☆、第一九七章
  杨盼在雁门刺史的府邸里呆着, 每天从各处传来的消息, 按着罗逾的吩咐都要给她这里送来一份。赶着鸭子上架,各种佶屈聱牙的战报、密信, 甚或是她半懂不懂的鲜卑文字,她都得硬着头皮读,不过好处是当时虽然痛苦万分, 慢慢的天下局势也就在心中了。
  最难熬的是晚上, 本来听见女儿夜哭的声音,做母亲的是很焦虑不安的,但现在晚上那么安静, 反而倒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烘胡饼似的,摸到锦衾的另一边空落落的,心里会突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思念来。明明是北地舒适的春夏之交的凉爽夜晚,她总觉得特别寒冷, 得把自己牢牢地裹起来等着天亮。
  第二天起床便觉得眼睛睁不开,但是想再睡懒觉又睡不着,想着罗逾以往遇到忧烦的事情时, 大概就是这样失眠的,不由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梳妆后问:“今日各处来的案牍和奏报呢?”
  消息有好的有不好的。最上面一封信是罗逾写给她的, 用语颇密,但她看明白了,她的阿父已经答应赠予一支军队给女婿, 择日就要开进北燕的领土里;罗逾要从西凉绕道回来,不日也要回雁门了。
  杨盼捧着信纸贴在胸口,简直要感激上苍的厚待。小心脏“怦怦”地跳着,满脑子都是罗逾迷死人的微笑和身上白皙而线条漂亮的肌肉。
  “哎呀!这时候了,瞎想什么!”杨盼老脸一红,暗暗责怪自己。口腔里湿津津的,她告诉自己:这是饿了!
  早餐端了过来,但好像对吃货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她边喝着奶茶,吃着胡饼,嚼着一颗一颗香喷喷的芝麻,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罗逾的来信,那铁画银钩的字,简直就能瞧见他舒展右臂写字的模样,那胳膊、那腰,还有那写字时飘逸的样子和抬头时粲然的笑容……
  不由又“啯”咽了一口口水,才发现这与“饿”无关,而与相思相关啊!
  为了不沉溺在他的书信里,杨盼把信纸折了几折,塞在抱腹的暗兜里,贴着她的胸腹,看不到心也安定了。她又拿起了第二份文书,这份是鲜卑文的,每每都读得很痛苦——不知道王霭那时候学鲜卑文怎么能学得以假乱真的?
  不过一个词一个词地扒拉,还是能读懂,只是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连相思之人笑容和身段都一下子从脑海中扫除了。杨盼饭也顾不得吃,伸手指数了数罗逾赶回来的日子,急得想跳脚,可是这难题她解决不了啊!
  想了又想,她想起了每日瘫坐在榻上的叱罗杜文。
  实在不想见他,可是此刻情况紧急,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下,何况只是见公爹一面?
  好在杨盼自有一套厚脸皮的法门,特特穿了一身嫩藕色的小衫裙,小螺髻插小玉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捏着那张鲜卑文的文书,到她公爹叱罗杜文住的那跨院儿求见。
  恰见雁门刺史也在里头,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但也没有害怕担忧的样子,直截了当对杨盼说:“是不是你也看到平城出动禁军往肆州去的消息了?”
  他冷笑着:“那么多人出动,看来是势在必得啊。可惜宥连不在,不然一窝端了他们倒好!”
  平城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打算趁肆州守卫空虚的时候夺回这座城。如果肆州被夺回了,那么雁门就危乎殆矣。杨盼本来是来问计的,此刻不由自主挤了个笑容说:“父汗不用担心,我郎君应该很快能回来了。只要他回来,我就不信对付不了。”
  叱罗杜文看了看媳妇,这也是二十多岁的女郎了,长张娃娃脸,眼睛里一点不藏奸,笑起来还有稚气满满的小酒窝,明明不懂军政的事,安慰起人来还煞有介事的——不过吧,无知归无知,急到火烧眉毛了,也不躁气、不慌乱,说话行事还是挺温和暖心的,怪道儿子喜欢她。
  叱罗杜文说:“从西凉假道回来,要绕过几个隘口,南秦的大军又是以步兵为主,行军速度快不了的。”意思是:你别往美处想,军情如火,你夫君赶不回来的。
  杨盼“呃”了一声,又笑着说:“没事啊!父汗不是还在嘛?你要指挥对付平城的禁军,一定是百战不殆呢。”
  “我?”叱罗杜文不由失笑,看看自己的双腿,这么久不用,感觉原本腿部壮硕的肌肉都变得又细又软了,只怕不消多久肌肉便会萎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鬓发未白,而身子已经废掉了,想想当年叱咤风云、雄姿英发的自己,真是觉得做了场噩梦的似的,至今未敢相信。
  但是再艰难他也未曾颓丧过,所以叱罗杜文笑道:“运筹帷幄,也得站在前线,否则,仅凭方略遥制,岂能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也太小儿科了!”
  “呃……”被批评了,但是说得对。杨盼偷觑了公爹一眼,但觉这个隐藏的小马屁还是有用的,因为叱罗杜文虽然目露一些悲哀,但总体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眯缝着眼睛,手指在一旁的案桌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想着对策。
  皇帝转脸问雁门刺史:“你这里的牢狱刑讯,有多少东西?全数拿过来。”
  杨盼顿时一吓,心“怦怦”地跳,心道:他想干嘛?不会是对付我吧?可我有啥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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