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不过,若你更习惯忠叔,我用这位司机亦可。”
  朝笙这才点了点头:“如此,谢谢少爷了。”
  他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却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除却诚心诚意的感谢。
  她确实,未曾洞明他隐晦而黯然的心思。
  挺好。
  他敛眸,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剩下的话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口时却觉得喉头有几分滞涩。
  “还有一事。”
  “我知你与父亲感情甚笃,作为他的儿子,我无意、也无权干涉你的决定——只是先前我还未问过你的打算。”
  “四伯公他们,对女子向来严苛,要求你守旧。然我觉得并无必要。”
  “你我年少之时,溥仪皇帝还没有退位。及至十四五岁,革命爆发,现如今已是民国九年。”
  “绵延两千年的封建王朝都可以消亡,何况是落在女子身上的束缚。”
  说这些话,虽然是为了铺陈,字字句句却都真挚。
  周暮觉听到自己终于说出了口:“若你——再有心仪之人,不必管周家如何。”
  “原本给你的,仍是你的。这是周家对你的责任。”
  “你要的,你自去寻。没有谁能成你负累。”
  不必背负着对一个人的情深度过这本应繁盛的一生。
  他的声音清晰,掷地可闻。
  朝笙潋滟的眼中光华浮动,她听完他的话后,露出个笑来:“少爷呀。”
  “你这般说,我们此后,便也不用作所谓\u0027继母子\u0027的关系了,是不是?”
  周暮觉微愣——
  他倒没有想到这一重。
  又听得朝笙道:“你同我说这些,我实在感激,亦觉得你说得很对。”
  “我与阿鹤的夫妻缘分,不过短短一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却又带着几分怅然,“对我来说,却宛若一生般深刻。”
  记忆里,林朝笙对周鹤亭的畏惧厌恶多过所谓的爱情。
  但没关系,周暮觉不知道。他以为他敬爱的父亲也是真正的君子,是真心实意爱着林朝笙。
  “自他去后,便是新生。这些日子以来,我慢慢明白这样的道理。”她望向青年桃花般的双眼,柔声道,“若哪一日,我有了心仪之人,必然会告诉你的。”
  这是周暮觉所乐见的回答——不必去践行什么情深不寿。
  但为什么,会觉得难过?
  青年压下心中的苦涩,低声答她:“那便好。”
  现在她爱着的,仍是父亲,而之后,或许是那个混血的戏剧社演员,或许是学校里同龄的同学,又或许是其他她所新邂逅的人。
  都行。
  青年的指尖微蜷,又很快地松开。
  朝笙微微一笑,问道:“那以后,我们便平辈相交?”
  她似乎因为周暮觉的话,终于卸下了所谓“继母”的负担。
  “你既那样说了。”她继续道,“便不用再称我为太太了。没得让我年纪大了许多。”
  “阿柳他们面前,仍照旧。”朝笙说,“私底下直接唤我名姓便可,与我朋友他们一样,可好?”
  “……林小姐?”
  “哪有这样疏远。”她笑,“朝笙。他们这样唤我。”
  他的舌尖不自觉抵在了齿后,平辈相交,直呼姓名,本是常事。一如他与冯广厦文葭他们。
  但她的名字仿佛有某种魔力,短短的音节,百转千回般难以启齿。
  “你的朋友如何称你?”女子面露思索,她只见过周暮觉与冯广厦相处时的样子,“暮觉?阿暮?”
  用了二十几年的名字,忽然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他默然一瞬,最终低声应道:“都可。”
  女子眼眸微弯,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明明,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也快刀斩乱麻地剥离了那荒唐的心动,但为何此刻,仍然心乱如麻?
  周暮觉垂着眼,最终也没能唤出“朝笙”这两个字。
  问心有愧,如何坦然。
  第188章 黑莲花与君子(17)
  阿柳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
  “太太,少爷,午饭好了。”
  朝笙将周暮觉眼中的复杂看得明晰,她微微一笑,只作不知。
  “那便说定了。”她柔声道,“下去吧,阿暮?”
  周暮觉便见她转过了身,及至脚踝的长裙划开轻盈的弧动。
  “好。”
  他的声音低淡,心跳却如雷。
  眼前人一无所觉。
  待推开了门,阿柳正在走道上候着。她目露关切,见自家太太神色如常,想必少爷与她未说什么紧要事。
  阿柳喜欢家中这样和气的氛围,也喜欢这位好性情的少爷。
  周先生当然也是很有手腕的。但太太也好,她们这是做事的雇佣也好,都有些畏惧那位的冷淡威严。
  阿柳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同朝笙一起下了楼。
  下午的时候,周暮觉又出了趟门,银行休息,却也有别的事情要忙。
  阿柳这才发现家里多了位新的司机,以后阿忠便只需要接送太太。
  她去找阿忠打听。
  “怎的又聘了一位司机?”
  “少爷怕太太出行不方便。”这中年男子笑得憨厚,“虽我的事情少了些,但工钱,少爷说仍然照旧。”
  阿柳彻底放下心来:“那感情好。”
  半日的光阴便这样走过。
  待到周暮觉回来的时候,已是夜色深重。
  按着朝笙休息的时间,他直接让新来的司机将车停在了公馆前头的路上,自己走完了剩下的一段路。
  春夜里静悄悄,庭院中的月色像是潮湿的霜。
  他仰头望去,爬满常春藤的阳台一片黑暗,唯有幽明的灯光微微露了出来。
  青年踏在白石小径上,还未歇息的小丫头轻手轻脚拉开了门。
  是信春。
  他见这小姑娘一脸倦色,道:“早些去睡,以后不必等到这么晚。”
  信春微微睁大了眼,她是来周家做事拿工钱的,以为这是本分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快过十二点了。
  周暮觉觉得没有必要。
  “我……我知道了,少爷。”信春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谢过了周暮觉。
  青年温温淡淡地应了一声,往楼上去了。
  走廊上还亮着橙黄的灯光,经由三楼时,周暮觉顿住了步子,微不可查。
  走廊尽处的门忽然开了,一只素白的手扶在门框上,乌发散开的年轻女子睡眼惺忪。
  “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吗?”他一愣。
  “未曾,我本就觉浅。”女子道,“鲜少见你回来的这样晚。”
  她长而卷曲的乌发柔软地披在肩上,有几缕被她睡乱了的,轻轻勾在了她的下巴上。
  周暮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朝笙。
  带着不设防的亲昵,等待着他回家的朝笙。
  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不当越界,连想法都不能。
  但女子只是确认一下他是否回来了没有,看到了,便又转身回了房间。
  她藤紫的丝质睡裙长至脚踝,却叫周暮觉心又乱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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