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可都买回来了,棠棠也就穿着。
  日子总归需要点快活的事情,比如明月的考学,奖学金,杨金凤的精神也为之一轻,她的儿子,女儿变得都不再要紧,她能干得动,有豆子,有一杆秤,就能把明月往远处送。
  冯大娘娘俩上了门,来送钱,是给明月的一点心意。冯大娘跟杨金凤在堂屋说话,明月便和冯月在井边洗菜瓜,刚轧的井水,真凉,冯月手浸进去,笑着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明月道:“月月姐,这是曹丕文章里的话,我借你的书上有。”
  冯月说:“呀,你也知道这句话?我妈一直提你,明月,你好成念,将来考的大学肯定比我强。”
  “月月姐,往后你就留城里了吗?”
  “应该吧。”
  “大娘跟大爷呢?”
  “他们老了也到城里去。”
  冯月苦笑说:“其实,我现在就想让我妈跟我走,城里方便,可她舍不得家里这几亩地,还要照顾我奶奶,我奶奶今年身体不好。明月,你到城里念书,家里只剩你奶奶一个,你记得给她打电话,打我家里来,我妈能给你叫人。”
  明月点头。
  冯月脸上是很忧伤的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跟我哥出去念书,我爸在外头,家里只剩我妈和奶奶……”她没把话说完,像是觉得明月还小,说这个给她添心事。
  明月却说:“我知道,月月姐,大娘跟你奶奶肯定很寂寞,等你把她们都接城里就好了,你们一家子再不用分开了。”
  冯月摸摸她:“明月,你真懂事,你也会出息的,将来接你奶奶到城里去。”
  到城里去,四个字,是她们穷极一生的信念了,冯月比她大好些岁,只不过是先一步的她。
  进八月,杨金凤给明月准备起来。
  趁太阳毒,到河边把尿素袋子洗得干干净净,啥味儿也没有。院子里铺席,套新褥子,新被子。
  锅里炒面粉,装满了三个罐头瓶子,念书饿了,加点白糖,开水一冲就能顶一阵。
  明月一年四季的衣裳洗了,晒了,干干的,香香的,全都塞进了尿素口袋。
  钱有整有零,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八斗不要的钱夹里。八斗的钱夹有用,他这个人,也要派上用场,杨金凤思来想去只有八斗这个闲人,能去送明月念书。
  八斗十分乐意。他剃了头,刮了脸,头是头,脚是脚,还搞了身新衣裳,答应杨金凤一定不叫人看轻明月。
  可杨金凤不打算去,多个人,多一份路费,她也没进过城,她这辈子只在方圆二十里地活动。
  万事俱备,李秋屿这个时候来了。
  是八月中旬,没出伏,知了叫得凶。这个夏天,下了一回暴雨,接着就是旱,太阳像火龙,在玉蜀黍地里打滚,叶子卷了,蔫了,可这些马上跟明月没关系了。
  李秋屿一来,棠棠认定明月也被送人了,给城里人当小孩去。
  这下计划得变。
  明月一见李秋屿,高兴极了,上去就问:“你吃了吗?”李秋屿回答说:“吃过了,暑假过得怎么样?”
  明月还没分享,杨金凤便请李秋屿过去说话,不想耽误人时候。听他说明来意,杨金凤说:“真麻烦李先生,都找好人送孩子了。”
  李秋屿是一贯和气的:“不麻烦,正好办点事,顺道而已。”
  明月便看看杨金凤,她希望奶奶去。
  杨金凤却不肯,依旧要八斗跟着作伴,因李秋屿要捎带镇政府一个同志,连八斗也不用去了。
  奶奶打定主意的事,没人能改,明月的心一会上到高空,一会儿跌到坑底,她这一走,是一学期的事儿。
  “你到那用功念书,不要想旁的。”杨金凤拢共交待一句话。
  她站在大路边儿,看明月上车,脸上没有不舍得,也没有高兴。
  明月想去拉妹妹的手:“棠棠,我走啦。”
  棠棠躲开,只挨着杨金凤。
  她们在一块儿过日子,这日子,要分开过了,明月掉过脸,杨金凤没有一句软和的话要说,她们谁也不说这样的话。
  车子动了,明月才又往后头看,杨金凤还站路边,不动如山。棠棠也在,她们小了,天地更大,大到要把小的吞噬,只余莽莽的无尽的绿色田野。
  明月手按紧书包,侧兜硬硬的,她等看不见人低头翻开,是棠棠放的硬币,她有的,都装给明月了。棠棠爱花钱,嘴馋,爱美,存钱就像小狗忍住不吃骨头。
  明月晓得误会了棠棠,一下很难受,甚至想回去再跟棠棠说点什么,却不能够了。
  她抹抹眼睛,叫李秋屿看到,他瞥了几眼后视镜,没说话。
  很快,他又从明月的脸上,看到一种很坚毅的神情,她不再哭了。
  “先到镇上接个人,”李秋屿绕了点路,“家里给你带不少东西,没看出来,这种化肥袋子很能装。”
  他在帮忙放后备箱时,已经考量到一个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和敏感,他怕她不清楚,她的绝大部分同学和她那样不同。
  “打工的也用这个装被子衣裳,是能装。”明月接道。
  李秋屿道:“我家里有闲置的行李箱,放宿舍床底下可能更方便些。”
  明月拒绝了:“没事,这个就好用。”
  李秋屿说:“我买了没用过几回,一直放着浪费了,你拿去用,有拉杆更省力气。对了,听你奶奶说,连冬天的被子都给你带了,宿舍放不下可以先放我家里,等冷了给你送过去。”
  明月道:“那总很麻烦你。”她想说点客气话,又怕东西真放不下。
  “不麻烦,到那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换箱子,我跟学校联系过了,你先在高三的住读生宿舍睡一晚,明天报道。”
  李秋屿是成年人的游刃有余,他专注开车,说出去的话那样自然,像种子落土里就会发芽,果子熟了就会掉落,反正他有这么一个劲儿,叫人神往。
  但明月不觉得自己需要换箱子。
  “我用化肥口袋就行。”
  李秋屿委婉说:“明月,你的同学应该大部分都是城里的,他们可能在吃穿上,都跟你有一定的差距,如果他们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他话没说完,在后视镜里见她微笑,“怎么了?”
  明月摇摇头:“没怎么,我知道你是怕人见我用化肥口袋笑话我,我不怕,我不觉得奶奶给我准备的东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们怎么看,是他们的事,我不用觉得难为情。”
  李秋屿头一回觉得她成长了,当然,也许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他不够了解,她很聪明,猜出他的意图,他还在想着怎么组织措辞,可她本人根本浑不在意,他一时失笑,有莫名的自嘲。
  “谁教过你这些吗?”
  “没有,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在你跟前,不说假话的。”
  李秋屿笑痕深了:“在别人跟前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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