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咋无用的话那么多,我啥时候不得劲了?”杨金凤不耐烦打断她,“就你操心多,赶紧走。”
  哪有这样的,明月委屈,她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奶奶没有一句好听的话,杨金凤不会说鼓励的话,只板着脸,像是草原上的动物,催促崽子赶紧出去自己觅食。
  “那我走了,我中考完了再回来。”明月望着她说。
  杨金凤往车把上挂东西,里头是鸡蛋油馍,她走过来,把钱掖到明月口袋里:“装好了,可不要弄丢了,到学校叫代老师先替你拿着,走吧。”
  “不会丢,你注意身体。”
  “知道了,走吧。”
  明月不动:“割麦咋办?”
  杨金凤冷着脸:“说多少遍了,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不想着好好念书,尽想地里的事,没出息!”
  她出生在土地之上,唯一的使命就是离开土地。
  明月骑上车,她不知道杨金凤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她。
  刚出庄子,迎上开着三轮的八斗,明月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车上拉着人,赶集刚来。
  “妮儿,快考了吧,好好考!你肯定能!”八斗叔都晓得她中考,明月心里非常难受,她点头,“快啦!”
  “明月,前儿个……”车后头妇女刚说话,八斗一挥手,车开走了,三轮车声音响得很,淹没人声。
  中考是明月第一次到县城,县城不大干净,马路边都是垃圾,风来,灰尘乱扬。有很多楼房,汽车从商业街过,她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广告、门面,汽车真闷啊,出了那么多的汗。
  她没怎么被县城震撼到,很镇定地考完了。
  考完,学生们和老师又被拉回乌有镇,跟做梦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就那样,明月回想县城,有点失望。
  大家估分的时候,互相写同学录,评价着彼此,明月没买同学录也没什么想邀请别人点评自己的欲望,但她给旁人写了。她写的时候,想起卓腾,如果卓腾在……那些辍学的同学又都去了哪里?各人都得朝各人的命运走去,她也是。
  老师们重点关注明月,和她一起估分,她的分估得相当高,老师们再三让她确定,有些不能信。
  代老师说:“要真是这分,市重高也够的,李明月,你能上市重高!”
  老师们简直想把她举起来。
  但一为了求稳,二考虑念书成本,代老师跟明月谈了一次话,建议她报考县里的高中。
  县城的诱惑如此低,明月心里又茫然了,她很想说,县城还没有乌有镇好,甚至比不上她的庄子。北方的小县城们,几乎千篇一律,算不上发达,见一个,就像见了许多个。明月并不知道此点,她不是嫌弃县城,难以言说,她的脑子被看过的书籍包裹,她对世界的想象,不是县城,到底是哪里自己也不清楚。
  我的努力,就是为了去那样的地方吗?从一个农村的学生,变成县城的学生?明月心里问自己,没人能帮助她。代老师的话多么有道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县城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不用问杨金凤,奶奶只晓得她应该去念高中,没有建议,只有砸锅卖铁让她离开庄子。
  明月骑车回家,农忙收尾,路边晒满了麦子,她的车子突然没气了,只好推着走。等到村头修车铺,明月刚喊人,见冯建设家媳妇也在,她便挪开眼。
  “大爷,我车胎没气了,你给我看看吧?”
  冯建设媳妇说:“呦,这不是李明月吗?还有钱修车?杨金凤攒的两个钱都叫李昌盛卷跑了,你这修车又赊账是不?”
  明月心里砰砰起来,她看眼对方,修车的说:“哎,你跟小孩说这个干啥,来,明月,我看看车哪儿的毛病。”
  冯建设媳妇倚门继续说:“她小啥,十几的人了,都该出去打工了,再过几年,说妥了看杨金凤问人要彩礼可能补上家里的窟窿。”
  修车的蹲下:“我听说明月成绩才好,是吧明月?”
  他媳妇冷笑:“杨金凤小的都送人了,这个,指望啥上?”
  明月忍道:“我又不指望你,你这么闲,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小孩。”
  她车也不修了,推着就走,气得冯建设媳妇追了几步骂人,明月当听不到,脚步加速,见八斗穿着短袖长裤过来,避不开,只能喊了句“八斗叔”。
  八斗是讲究人,这样的天气也不会上身精光,一到夏天,庄子里的很多男人都爱赤着上身,八斗觉得不文明,他总是衣衫整齐,庄子里的人说八斗总是爱作假的。
  “明月,考的咋样啊?”八斗记得她考试。
  明月一下难受起来:“估分还成,八斗叔,你听说我家里的事没?”
  八斗来气:“谁跟你说的?”
  明月道:“冯建设他媳妇,说我爸把奶奶的钱都卷走了。”
  春天的时候,李昌盛突然回来,拎了许多东西,庄子里的人以为他死外头了呢,突然诈尸还魂,看那模样以为是混出了点什么,没想到,李昌盛呆了几天,便又离家,他不是自己走的,还带走了两个本村村民,说要到外面发财。
  发财不发财不清楚,但他一走,杨金凤几天没下来床。
  后来慢慢传出闲话,李昌盛不晓得用什么法子,把老娘的钱,全给弄走了。
  这事没人跟明月说,八斗骂了句:“娘们儿就是嘴碎。”他晓得瞒不住,“明月,你别怕,家里没钱了,咱乡里乡亲都能先凑给你念书,别怕念书没钱,肯定叫你去念书,包在我身上!”
  那就是真的了,事实像锃亮的斧头,毫无准备就劈向了她,这把斧头,藏在她成长的必经之路上,没有预兆,好似全看心情,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不晓得哪一刻,就来这么一下。
  明月惘然艰难地往家走去,爸爸回来过,他回来只为了骗走他可怜老娘的钱,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爸爸……她跟这样的人有着不能祛除的血缘关系,这一点,叫明月惊悸、恐惧,同时无比恶心。
  她回到家,锅里有杨金凤早上煮的绿豆汤。明月盛出一碗,在那凉着,苍蝇时不时绕着飞,她一面坐着,一面赶苍蝇。
  大门响了,她站起来,听见三轮车轧轧的声音,杨金凤喊了声:“明月?”
  明月站堂屋门口,默默看她,杨金凤把秤、板子一样样收拾下来:“老师说啥了?说你能报啥学校?”
  杨金凤的后背、前胸,都叫汗浸透了,草帽子摘下来,露出她老了的,吃尽苦头的一张脸,不,还没吃够,路还长得很,明月哽咽说:
  “我听人说了,爸爸把家里的钱都弄走了。”
  杨金凤扭头看她一眼,没表情,明月突然叫道:“你干嘛给他?你明知道他靠不住,他不长良心,你白养了他,你得种多少季小麦玉蜀黍,得泡多少回豆子才能攒下两个钱,你怎么能叫他骗了?我都不信他,你信他?就因为你是当娘的?他把你当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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