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财务部经理热情地接待了他。
  “魏芷啊?她挺好的啊,工作效率很高。”
  “她在画廊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好像没有……小魏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缺乏集体意识,平时她都是独来独往,没见和谁走在一起。”
  翘腿坐在转椅上,端详着新美甲的蔡姓出纳:
  “什么缺乏集体意识,就是脾气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敢和她一起玩?”
  张开阳停下了作记录的笔。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小蔡抬起眼皮,审视的目光从张开阳的脸滑落至肩上的警衔,“她看着像只无辜的小羔羊对吧?都是装的——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她家里没钱,却总是背假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听说她妈妈来画廊找过她,可能是嫌丢人吧,没说几句话就把人赶回去了——”
  “这就是你说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张开阳问。
  小蔡翻了个白眼:“她知道我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有一天晚上,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故意问我星巴克的杯子里是不是装的自来水。你说她这是不是有病?”
  “……不仅如此,他还逼她打那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让她去故意惹恼别人——”
  八年前,梅满一案中匿名电话里的证词从张开阳的脑海中苏醒。
  财务部经理在开着门的玻璃房里旁听着,忽然插话进来:
  “小魏工作的能力没得说,但不得不说,确实有点……怎么说呢,她和我们总监在一起之后,经常无视纪律无故早退。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试探了一下总监,没想到他也不知道小魏早退的事情,搞得总监还反过来向我道歉,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小魏再早退,我也就当不知道了——”
  “等到被淋水的人向梅满发火,季琪琨又会以‘调停者’的身份站出来斡旋——”
  一切都在重合。
  散发着潮湿和汗臭味的外卖站点,张开阳走进一排电瓶车中,向正在登记新归还电瓶车的老板说明了来意。
  “魏芷啊,我很有印象,她在我这儿跑了四年的外卖了。她是兼职里面干得最久的一个,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就算晚上有事耽搁了,只要还能跑上一小时,她也会从家那里走过来借车——”
  “你怎么知道她是走过来的?”
  “这地方就这么大,警官——只要没超过两千米,一律都是街坊邻居。而且,她家那情况也挺有名,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警官,这姑娘是个有孝心又善良的好人,只可惜命苦。”
  “她家什么情况?”
  “一家老赖,一家指望着这姑娘钓金龟婿吸血呢。”老板面露同情,“她妈妈人倒是不错,就是撑不起家,被男的一直欺负。前不久还上吊死了,这下更没人替这姑娘撑腰了。那天晚上,雨下得那个大,她却冒雨前来找我退押金,我还问她是不是急用这几百块——她说是给她弟凑钱。”
  老板靠着电瓶车,点燃了一根红塔山,砸着嘴说:
  “要我说,她弟弟这回出事,那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自魏来坠井后一直关门状态的杂货铺,在张开阳的要求下,魏杉重新拉开了卷帘门。
  接连几日的彻夜未眠让他眼中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他哭哭啼啼地抱怨着自己命苦,眼中却始终未见一滴泪水。
  “人就是在这儿吊死的?”张开阳注视着那低矮的货架。
  “应该是吧,我听他们说是的。”
  “听谁说?”
  “警察说的呀——我来的时候,人已经给放下来了。我没见是怎么吊死的……反正就吊死了。”魏杉抹着干燥的眼圈道,“这才几天啊,我儿子又不见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啊!警官,你一定要帮我把儿子找回来,那可是我们老魏家唯一的种——”
  魏杉的叫苦像苍蝇一般嗡嗡嗡地盘旋在张开阳耳边,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层货架,想象着王琳死后的姿势。
  她跪着活了一辈子,就连死后,双膝也没能伸直。
  人是有生存本能的,死亡来临前的那一秒,本能会让人挣扎。
  而王琳的意志战胜了人类强大的本能,她头也不回地选择死亡。
  在派出所工作的八年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患上癌症晚期,不忍为儿女增添负担,离家出走消失不见的老人;拒绝父母为自己卖房治病,宁愿吃止痛药过活的子女;执意要净身出户离婚,只因患上不治之症的伴侣……
  救与不救,活与不活。
  他无法指责任何一方。
  他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初出茅庐,满心壮志的见习民警,他见得越多,就越是明白,比起忙着战胜邪恶的刑警,民警更多时候的任务只是见证无奈。
  幸福的人是少数,不幸的人也是少数。
  而绝大多数人,困于天堂和地狱之间。
  魏芷的调查告一段落后,张开阳又去走访了魏来的人际关系。
  相比魏芷单调的人际网,魏来的人际关系可以说乱成了一锅粥。前女友多,狐朋狗友多,催账的电话也多。
  其中有一个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是新入职的银行员工,听说以前也是经常和魏来一起上网的朋友,但最近因为工作的原因,已经很少有机会见面。
  他们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银行安排张开阳在办理vip业务的小房间里见到了这个人。
  “魏来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们聊了聊近况,约着什么时候再一起出来打游戏。”青年神情不安,手上动作频繁。
  张开阳将这一切记在脑中,问:“说说吧,聊了什么?”
  “就是最近过的怎么样啊……”
  “两次电话,都是在聊过得怎么样?”张开阳问,“我劝你还是说实话,耽搁办案是也要被追究的。”
  青年咽了口口水:“他……他想找我借钱,我没借。”
  “借钱?”
  “对,借钱。”青年点了点头,神情安定下来,“他想找我借五百块充网费,我没借。他哪儿有钱还啊?我又不是冤大头,我就拒绝了。”
  “那你后来又打电话回去是干什么?”
  “我劝他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别天天拆东墙补西墙的,我们是高中同学,多少还是有点情谊……”
  “你知道作伪证有什么后果吗?”张开阳一边在笔记上记录,一边说道。
  青年再次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无所谓,我又没撒谎。警官,你要是觉得我撒谎就拿出证据来,不要诬陷好人。”
  张开阳看了他一眼,后者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说实话。张开阳的直觉清楚这一点,但青年铁了心要隐瞒他和魏来真正的谈话,恐怕那次谈话的内容触及了对方真切的利益。一时半会,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如果有遗漏的问题,我还会再来找你。”
  张开阳收起笔记本,离开了银行。
  派出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老吴端着保温杯走了进来加开水,注意到仍在座位上加班的张开阳,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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