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只要允许一次例外,就会出现更多的例外,进而还会有例外的例外,你该如何判断何时例外何时不例外?于是这张布最后又会回到千疮百孔的样子。因为原则一旦更改,后续将永无止境。”
  张开阳从喉中挤出干涩的声音。
  “那么……从洞中钻出去逍遥法外的罪犯,我们就不管吗?”
  他期望着听到一个可以让他心中深深负罪感烟消云散的解释。
  但审判长只是垂下长满皱纹的眼眸,遮住了疲惫和哀伤的眼神。
  “法律没有最优解,也并不完美。我很遗憾,但不得不承认,推动法治前进的,正是这些个案的发生。”
  张开阳说不出话来。
  他的理智能够接受这样的回答,甚至,他的理智赞同审判长的谨慎。
  但他的情感,却沉入冰冷的潭水之中。
  那简单的“个案”二字,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短短一生啊。
  为了更伟大的法治前进,他们就只能牺牲自己的血肉之躯吗?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连茶杯中升起的热气也逐渐不见了。
  窗外的天际线在灰蒙蒙的午后显得格外沉重。高楼大厦像是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这片压抑之下,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却难以照亮这被阴影笼罩的世界。
  张开阳陷入了迷茫。
  第10章
  “魏芷,保安的电话,说又有人找你。”小蔡不耐烦地将听筒放在四个隔间工位上的横梁上。
  对面的库存会计朝她投来八卦的眼神,就连玻璃门内的财务经理也悄悄抬起了头。
  魏芷接起电话,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喂?”
  她的第一反应是魏家又有人因为联系不上她,亲自上门来找。
  但比那更加糟糕。
  “好,我马上来。”
  她挂断电话,故作镇定地走出办公室,脚步在离开同事视线范围的一瞬间加快了。魏芷一路快走,来到画廊大门外。几个穿着廉价白衬衣和黑西裤,衬衫短袖下却有大面积纹身的男人被画廊保安拦在石墩子外,看见魏芷出门,立即想要走来,却再一次被身形高大的保安拦下。
  为首那名男人紧皱眉头看了眼比他高一个头不止的谭孟彦,愤愤地偏头往地上唾了一口。
  “魏芷是吧?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吧?”他一脚踩在石墩子上,面露凶气,“我们是平台委托的第三方催收公司,你最近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打算还款了吗?”
  尽管周围没有更多的人,魏芷还是不由地感到心被抓紧了。季琪琨就在画廊二楼办公室,他们在这里每多待一秒,她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魏芷的余光注意到谭孟彦沉默地走开了,只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还款日期还没到,你们到这里是做什么?”她冷声问。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点燃,吊儿郎当地叼在嘴里,眯着眼看着魏芷。
  “我说了啊,你不接电话是个什么意思?平台很担心啊。”
  “我会按时还款的,但如果你们继续在我工作的地方闹事,让我丢了工作,即便我想还,也还不上了。这对你们的工作也无益吧?”
  “闹事?我们好好地站在这里,哪里闹事了?”
  男人朝身后的同伙嘻嘻哈哈了一下,然后伸手向魏芷肩头摸来。
  “妹妹,你说话很不客气啊,你可别忘了,你才是欠钱的那方啊——啊啊啊!”
  男人惨叫起来,伸出的右手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
  不知何时出现在魏芷身前的谭孟彦牢牢捏住男人的手,将那双因疼痛而蜷成小鸡爪的手用力甩开。
  “不要在我们公司闹事。”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虽然魏芷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看到了那些催收人员眼中的畏惧。
  为首的男人后退了两大步,踉跄的步伐撞开了他的同伴。他衡量了一下把事情闹大的后果,外强中干地朝谭孟彦身后的魏芷一瞪眼,恶狠狠道:
  “你要是敢逾期不还,我们就找你的家人同事帮你还!走!”
  眼看着催收人员悻悻离去后,魏芷才对依然挡在面前的谭孟彦说:“……谢谢你,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谭孟彦转过身来,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垂眼看着比他矮上许多的魏芷,冷冷道:“没什么。”
  “刚刚这些人来找我的事……你汇报给季总了吗?”
  “需要汇报吗?”他依然面无表情。
  魏芷笑了起来:“能帮我保密吗?”
  “我没那么多事。”
  谭孟彦压下深蓝色的保安帽檐,转身离开了。
  催收人员来过之后的一整天,魏芷都有些提心吊胆,但好在一切如常,季琪琨并未发现早上发生在画廊门口的小插曲。
  时间,很快来到周日。
  季琪琨带着魏芷登门拜访季家的主事人,季钟永。季钟永并不满意季琪琨挑选的结婚对象,魏芷在前几次见面中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但这次为了提前婚期,她必须再次取得季钟永的认可。
  季钟永住在江都市东边的一处半山坡上,那里有江都最大也是最贵的别墅群。
  添越停进自家车库后,季琪琨带着她走进了佣人先一步打开的大门。
  一楼只有迎接的几个佣人,他们的室内拖鞋已经摆放整齐,魏芷刚一脱下皮鞋,就有佣人连忙收走。
  跟着螺旋状的红木楼梯走上二楼后,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敞开着门的看护房,一个瘦弱的人影躺在床上,身穿花色真丝上衣的女人握着床上的手,背对门而坐。两只重叠在一起的手,都是苍白的。
  “你去陪陪伯妈,我去书房找伯父。”季琪琨停下脚步,拍了拍魏芷的肩,然后独自走向前方的书房。
  如果说季钟永还考虑到季琪琨的心情,在表面上维持了对魏芷的礼貌,那么他的妻子习蔓菁,就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她不喜欢季琪琨,当然也不喜欢季琪琨带回来的女人。
  季琪琨之前安慰她时,说过:“和你没关系,伯妈一直都不喜欢我,她总觉得我抢了哥哥的位置。”
  魏芷走到看护房门前,在门扉上轻轻敲了几下。
  “伯母,我是魏芷。我来看看季腾。”
  习蔓菁视若未闻,握着季腾的手,一字不发。
  魏芷早已习惯这种待遇,她走进看护房,将提前准备好的鲜花放在了床头柜上。洁白无瑕的看护房里因为这束鲜花,多了丝窗外的清新气息。
  习蔓菁不搭理她,已经躺了十四年的季腾当然也没法搭理她。说是“陪陪伯母”,但魏芷能做的也不过是坐在床边发呆,如果运气好碰上每两个小时需要翻身一次的机会,她才能帮着护士起身活动活动。
  季腾比季琪琨大上两岁,是季钟永唯一的亲生孩子。他本来含着金汤匙出生,如今却只能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一切都劳烦他人动手。
  全面萎缩的肌肉让他看上去瘦骨嶙峋,面容也比季琪琨苍老得多。在他最灿烂的年华,他都是躺在这张病床上度过。
  他连悲伤都无法感受,这或许是他唯二的幸运。另一幸运,就是哪怕他余生都不能醒来,他的父母也有足够的实力照料他的一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