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应该感到松一口气。
不会因他怀有好意的攻势丢盔弃甲,不必缴械投降,剥开外面一层保护壳,徒劳地将一团乱麻从暗处拖出来,再大喇喇晾晒到令人不适的亮处。像被遗弃的杂物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干扰别人之外,一无是处。
她对自己的定力较为满意。
因为她没有动摇。
不会有人的情绪受她无法解决的窘困而牵连。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只需她一人处理即可。
她大可以为此感到庆幸。
梨央愣怔地盯着作业本。思路在脑海里清晰流动,字迹框在视野中却有些虚散。
她举起手腕,迟迟落不下笔。笔端悬在半空,像一帧画面的定格。
教室门推动,铰链开合的金属声中——
“藤原,我知道你一向习惯自己解决问题,总是倾听多过倾谈,更不喜欢麻烦别人。”
迹部景吾停下脚步,回头倚靠在门边,“但有时也尝试着依赖一下其他人吧,多一份助力,总比单打独斗更容易。”
只言片语的重量,落下来却掷地有声。
“以后如果真遇上棘手的难题,你只管和我提,能帮的我尽量帮。”他说。
“我随时都在。”
——“嗒”。
手中笔摇摇一晃,掉落到作业本上。
短促的震颤。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破鼓胀的气球,空气骤然逸散。那块因气体硬撑着形状的橡胶,也随之泻成薄软片状。
她的行为比她的思考要更快。
所以,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得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唉。”
梨央第二次叹气,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立起书本盖住脸,闭眼,哀叹,感慨。
“会长。”
“我觉得我们家,好像是真的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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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开的书页紧贴额头。纸张有些光滑的凉意,像打磨极薄的冰片,敷在脸颊两侧。
凉度让大脑降温,她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对会长究竟说了哪些话。
梨央:“……”
陷在作业本中的脸埋得更深。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现在觉得不合适已经来不及了。
铰链的金属咯楞响停止。
须臾静默之后,她听见绵长的呼吸,低沉的轻笑,随运动衣裤摩擦渐次遗散到耳边。
离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倏尔转向,急促从原路折回。玫瑰香微带热度,分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光照,由此追逐而来。席卷着摧枯拉朽的扫荡势头,一路侵占她的嗅觉范围。
“不容易啊。”
把她脑子一热的话语听得明明白白的人这样感叹。
“藤原,你现在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了。”
气氛烘托到这里,两眼一闭躺平装失忆不认账这个走向显然更为幼稚。扭扭捏捏小家子气,反而不体面。
她慢慢由作业本底下支棱起脑袋。
蒙住下半张脸,杏圆的眼睛从书本边缘冒出,大睁着打量周围。像一只刚被人从街边捡回家的猫,还不适应陌生环境,先小心谨慎地进行一番侦查。
话题起了头如同泼水难收,收不回那就不收,索性尽数交待。她暗自组织语言,思考从哪个角度切入,才能清楚完整地表述现状。
没等她开口,迹部景吾已经放下从球场带来的矿泉水,从容不迫地拉过她前桌的椅凳,和她面对面,隔一张课桌坐下。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家怎么就突然要完蛋了?”
他沉思起来,转动挟于指间的瓶盖,“我倒是从我父亲那里听过一些风声,说藤原家资金周转的周期拉长,现金流比例降低。不过商业经营中这也算正常现象,当时我没往心里去。”
“……这件事说来话长,前后大概有半个多月了,”梨央捂在书本中的声音有些闷,“我也是偶然偷听到父亲和别人谈话才知道的……至于事情全貌如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迹部景吾撑着下颌,抬眼认真地与她视线相接,“不要紧,那你就长话短说,挑自己认为最重要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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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依据他的提议,长话短说——
将她上个月某日中午跑回家取落下的课本时,在书房门口意外听到父亲用电话和另一头吵得有来有回,一通输出十分钟不歇的长篇大论作精简,整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复杂。
无外乎是父亲设立国外的一个重大项目发展到关键节点,猝不及防出了岔子。
被多年合作伙伴背刺不说,甚至让死对头抓住了他们家的痛处落井下石。
出事的第一时间,家里便封锁了消息,以防股价暴跌造成局势进一步恶化。
一开始,两方还在围绕资金链等问题激烈地展开辩驳,不成想吵着吵着,话题却落脚在了她身上。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
要想解决眼下的困境,那就把她这个女儿交出来。大家结成儿女亲家,那对方也不是不能高抬贵手,松他们一个喘气的口子。
直接气得书房门内的老父亲暴跳如雷。
“你做梦!”
“我今天就算从楼上跳下去,死外边,我们家也干不出卖儿卖女的勾当。”
书房门外的梨央被震惊得连连后退。
上学期期末钻被窝熬夜看得上头的土狗言情小说,什么“契约婚姻”啦,“强取豪夺”啦,“卖身救父”啦,竟然能发生在她身上,梨央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麻了,人麻了。
不过她大概也明白对方为什么执着于她。
新贵和旧华族之间着实有壁,像井水和河水,想要交融天然有一道鸿沟。最近几年就算新兴家族风头无两,旧华族暂落下风,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新贵想要一个头衔跻身上流,打进旧华族的圈子,从而获得更多的人脉资源。旧华族想要新贵的资金实力和发展势头。各取所需,从而两相联姻也不是稀奇事。
但很可惜,听说对方石田家的家风十分拉胯。现任掌舵人前后四任老婆,每任儿子女儿一大堆,各任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同层级别说谈婚论嫁,聊起八卦也是直摇头。
正道走不通,那就只能出此损招。
当然,这局棋不完全冲着她来的,她充其量算布局中的“额外收获”。只不过打着打着,她反倒成了主要矛盾。
对方几次三番上门全是为了她。每一次事故突发,她都会被父亲哥哥以蹩脚的理由支开。
比如她今天收到的短信,什么“家里突然有急事你先别回家”,透着一股脑汁绞尽后清澈笨拙的努力。
……梨央苦笑,想不出恰当的词来评价。
只能说,大家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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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像倒过筛黄豆一样,一股脑全部对迹部景吾倒得干干净净。
迹部景吾至始至终没有插话。
他一边听,一边视野聚焦于她翕动的唇角,声色不动。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只把她当作目光的停驻点,透过话语和动作表象,专注地分析隐藏的核心。
梨央偏头,歪靠在支起的臂弯里。
半块橡皮一停一拐地翻转在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