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两个人坐在铺了榻榻米的地板上,找来一方木柜当做餐桌,铺开了袋子里的瓶瓶罐罐和零食。
  为了掩爸耳目,饮料没有放进冰箱里,你摸着已经不再冰冻的易拉罐,咔——被黑尾铁朗制止。
  手长脚长的家伙坐在你对面也是巨大一坨,他才洗过澡,沾染水汽的发梢不再肆意横飞,倒是有几分与气质不符的乖顺。不过一笑起来,那点不好惹的顽悍又荡在眉眼间,两种冲突的氛围撞在一起,衬得眼前人像只打湿了皮毛的懒散黑豹。
  黑尾铁豹拿过你手中的易拉罐放在两个玻璃杯之间:“干喝太无聊了不是吗?不如来玩个游戏。两个人轮流回答对方的问题怎么样,答出来才可以喝,如果没答出来就由提问的人喝。”
  你撇了撇嘴,尽管答应了陪你喝,但他显然是不想让你多喝。
  “那我先来问第一个问题。”
  色泽明艳的澄净酒液涤荡过弧形玻璃,气泡咕噜咕噜飘浮,打着浪叩问杯壁上映出的眼瞳。
  “除了学习之外,现在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
  你木着脸把玻璃杯往他面前一推:“你喝。”
  液体下去半杯,黑尾铁朗轻轻呼了口气,“你不会是打着灌醉我的主意吧?”
  你并不接话,凝视着他片刻,反倒像是要借由目光撬开他隐藏在话语之下的目的。
  “现在该我问了。”
  可惜黑尾铁朗的陷阱早就下在最开始:“规则是轮流回答对方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我,怎么能进行选手权轮换呢。”
  ……这根本就是超级大无赖。
  黑尾铁朗双手交叠,下巴靠过去,笑眯眯道,“那么下一个问题——嗯,我想想……十六岁想要收到什么生日礼物?”
  你再次推了推杯子,放任停留在玻璃杯上的指节压出一片白,情愿黑尾铁朗出些刁难你的题目,也不想听他这样窥探自己的生活。
  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后,黑尾铁朗重新咧开笑容,似乎并不把这拒绝放在心上。
  “在神奈川的生活开心吗?”
  开心或不开心与他又有什么关联呢?现在问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在嘈杂的耳鸣声中,忍无可忍地,你抬起头,努力扼制着声线的颤抖,“我过得不开心。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的目光略微黯淡了一些,抬手想要摸一摸你的脑袋,却被你“啪”的一声狠狠打开。你端起面前的杯子,同样是一饮而尽,只不过是喝完了黑尾铁朗两次举杯的分量。
  干涸的玻璃将室内光分割得支离破碎,眼前黑尾铁朗的面庞也被细碎水光氤氲得模糊不清,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类似于愧疚的神情。
  “到我问了。”将新的易拉罐竖在两人中间,你重新凝实的目光变得锐利,“打排球,有那么开心吗?”
  手背上传来灼烧般的痛感,黑尾铁朗想到在体育馆外瞥见的、你眼尾的一点红,他屈了屈手指,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阻拦你。
  “开心,很开心。”
  他的声音变的沙哑,面上仍然带着笑。咔——黑尾铁朗没有再把酒液倒出来,他一口气喝空了容量800ml的易拉罐,那双黄玉色的眼瞳又清又亮地看着你:“在东京的这段时间,对我是更加讨厌了,还是有稍微减轻一点?”
  “……”
  他又拿起一罐酒,刚刚扳开拉环,就听见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
  纤长的眼睫低垂下来,黑尾铁朗只来得及看见蝶翅翕动间落下的隐约闪动。你低下头兀自开了瓶酒喝起来。
  这不是个好回答,但谁也不能判定它为错误。
  黑尾铁朗感受到那种针锋相对的拼劲就这么从你身上褪去。和他不同,女生的喉管要纤细得多,黑尾铁朗看着妹妹小口小口吞咽着,倔强又沉默着,一点点喝空了这罐酒。
  而妹妹再次抬起头时,那目光平静地剖开了他的心脏。
  “离开神奈川之后的日子,你过得幸福吗,黑尾铁朗。”
  不知是被暖气还是酒气熏的,妹妹白皙的面庞上浮着一层飘然的红晕,黑尾铁朗怔怔地看着,一时竟然忘乎所以。
  你笑了起来,伸出手,讨要他手上那罐开了的酒。黑尾铁朗这才回过神,心脏泛起的酸楚蔓延到鼻腔,让他一时呼吸都有些困难。
  但黑尾铁朗还是握紧了手中的酒,艰涩地回答道:“很幸福。”
  这些年来,他在距离妹妹很遥远的地方肆意地幸福着。
  作为诚实的代价,黑尾铁朗耳边随之炸开一声巨响,世界被冬雪覆盖成凛白空茫的一片,然后,只剩下妹妹的笑颜。黑尾铁朗感到喉咙里一阵干渴,他押下一口酒,那种黑洞似的空虚却愈发扩大。
  有火在胃里烧,五脏六腑变得滚烫,像是在煎煮着他的神经。黑尾铁朗放下易拉罐,笑容已经完全从他脸上褪去。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只是为了得到更加确凿的痛感。
  “中断联络的时候,有想念爸爸和我吗?”
  “当然。”像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嘲笑这个问题,也像是在嘲笑自己。你笑着说:“可是后来我发现这没有意义,就算我呼唤再多遍你的名字,奇迹也不会发生。”
  你对他晃了晃手中的易拉罐,没有继续喝。你已经抓到了他最致命的疏漏,只需要对准那道脆弱的创口,轻轻将自己作为刀尖刺入。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久违的和爸爸联络,为什么松口让我来东京小住吗?”
  这一次黑尾铁朗沉默了很久,他的呼吸开始紊乱,混杂着痛苦和挣扎的面庞上还试图保持惯性的笑容,终于选择了退缩。
  “留在东京吧。”
  他抓住你的手,胳膊撞倒了瓶瓶罐罐,重复道,“留在东京吧。我和爸爸都很想你留下来。”
  “她要再婚了。”然而你代替他给出了答案:“妈妈很擅长丢掉不想要的东西,以前是爸爸和你,现在是我。”
  致使父母争吵的因素太多了,以至于并不能总结一条最滔天的罪状,但只要不待在一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这几天你也忍不住会想,如果那时候跟着爸爸和黑尾铁朗一起来东京就好了。他们会想象到你这些年的生活吗?还是国中生的妹妹为什么能这么熟练地应对酒精,那是因为冰箱里有很多,就算少一两罐也不会被发现。但现在妈妈也已经找到新的幸福了。
  你看向被黑尾铁朗握着的手,“你们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过去出不来。”
  你知道自己对黑尾铁朗的“讨厌”不过是源于童年幸福的崩塌,他是那段痛苦过去里唯一与你互相依偎的温暖,是在无边浑噩中支撑你能够再次面对感情的基石。你讨厌黑尾铁朗,可是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够幸福。只是,那种与自己无关的幸福注定会刺痛你的眼睛。
  黑尾铁朗感觉到滚烫又湿漉的陨石砸落他握着妹妹的手上。他想要保护的、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女孩就是在这样的泪水中成长起来,在距离他很遥远的地方,孤独地舔舐伤口。妹妹讨厌自己,因为只有这份讨厌能令她在狼狈中咬紧牙关、继续面对困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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