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霍祁没说那个‘他’指的是霍岭还是诚王,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握住沈应的双手举到额前,向他唯一的朋友忏悔。
  “我做错了很多事。”霍祁闭上眼眸,垂首用额头抵着沈应的手,脑海中闪过过去十数年的种种,最后都化作一句低声叹息。
  “但我不甘心——”
  若不说此生,他也曾做过一个好皇帝,为臣子尽心,为百姓劳力,甚至在他察觉到自己的疯癫状态可能会危及江山百姓时,他亦毅然决然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用自己的命为新帝设下诛杀霍岭的最后一局。
  当然他不能说沈应在这场死局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他可以说他前世真的努力在做一个好皇帝,只是命运捉弄……
  他明明已经主动求死却还要他重来一回。
  他只想老老实实在奈河桥头找到沈应,陪他一起孟婆那里喝汤,然后找个机会打翻沈应的汤碗,让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自己。
  老天却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让你再当一回皇帝霍祁,过十几年没有沈应的日子,甚至我还要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版沈应在你眼前乱晃,让你明明能每天看到沈应,却同样有满腹的痛苦与委屈不可以跟他说。
  霍祁觉得在这种情况下……
  他发疯应该是属于很正常的事。
  但他同样知道他这不关沈应的事。沈应死了,本该一了百了,是霍祁的执着将他重新拉回世间,令他再受这纷繁杂事的困扰。
  霍祁痛苦地拧起眉头,紧紧地握住沈应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双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做错了。”
  沈应低头看着身前向自己忏悔的霍祁,目光趋向柔和,他的锐利和锋芒被取下,他挣脱出一只手抚向霍祁侧脸。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只不过你是皇帝做错事的代价总是要比别人更严重些,但不要紧,我陪你一起面对。”
  霍祁抬起头跟沈应对视,沈应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霍祁的脸庞,眼眸深处倒映着火堆的光,就像是两颗在天上乱逛的星星不经意落在了他的眼中。
  沈应温声说:“陛下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还是叫霍祁陛下。霍祁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了。他们可以再□□侣,但他们永远都会是君臣。
  沈应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唤他祁哥。
  他们都长大了。
  但奇怪的是,霍祁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适,这让他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理解沈应的克制,享受着沈应对他的尊重,他——还想做这个皇帝。
  霍祁捏着沈应的手望着爱人的双眼,清楚地看到沈应眼里的首肯和认可。
  他好像永远都比霍祁自己更先看清霍祁的心。
  这一次他还是对霍祁说……
  我陪你。
  霍祁弯起酸涩的嘴角,闭上眼眸握住沈应的手举到自己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用一句调侃揭过这一句意义重大的承诺。
  “能得美人相伴,朕真是三生有幸。”
  沈应抽回手别过头去,嫌弃地弯唇一笑。霍祁也不勉强,不经意挪动位置向沈应的方向又坐近了一些。
  沈应含笑看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
  一种别样的与过往都不同的轻松气氛落在两人身旁,好像这十数年的恩怨也都泯灭在这一笑中。
  月亮在云间躲避了几回,风雪由地上薄薄的一层落到盖住破庙的台阶。月神将要回宫,树影在雪光与月光之间移动着,破庙传来声响。
  一个人影踏出庙门,脚步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雪光映出来人苍白憔悴的面容。
  是文瑞。
  身着夹袄的文瑞提着长剑放轻脚步从破庙中走出,受伤的那侧身躯微微佝偻着,再不像以往那样挺拔威武。无论落在谁的眼里,此刻的他都像极了一个逃兵。
  “你又想逃?”
  门口的马车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嘲讽。
  文瑞停下脚步侧身望去,看到红罗抱剑靠在马车靠外的那一侧,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满脸轻视地盯着自己。
  文瑞暗暗在心头叹息,耳根又要不清净。
  他原本打算趁着守卫换班巡视的当口离去,就是为了不想再跟红罗多费唇舌,但看来终究免不了。
  文瑞的视线向下移去,看到暗卫首领的腰牌挂在红罗的腰间……看上去很合适。
  想起这枚腰牌的上一任主人,文瑞眼神黯淡了片刻。红罗也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腰间的腰牌,红罗心头的火气噌的蹿起来。
  “你的命是他保下的,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就该听他的好好留在暗卫戴罪立功。”红罗咬牙切齿,为了不惊动破庙内的两位贵人却也只能尽力压低声音。
  幸而两人都算武功高强又在这样的旷野里,再低的说话声也足够进他们的耳朵。
  文瑞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几个吐息后又决定什么也不说。
  懂你的人不必你去解释。
  需要你解释的人,你说了他也不懂。
  文瑞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有时多说也无益,干脆什么都不说。
  他怀念起与武柳的相处,那人就什么话都不用他说,有时文瑞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说个一言半句,他还要反讽文瑞在犯蠢。有时文瑞都想反问他真的就那么懂自己吗?不过问不出口罢了。
  武柳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困在兄弟之情和同袍之谊中间久了,文瑞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武柳究竟是什么心思,又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干脆就直接躲开了。
  这一躲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他从来没敢细想这件事,如今想开了还是没弄懂自己的心思,只是这一想他又想起武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入暗卫嘛,总要起个代号,就如红罗本家姓朱,入了暗卫从此便被叫作红罗,文瑞在暗卫的代号是飞鹤。
  武柳便是流云。
  他其实从来也只有流云这个名字,因为他不过是文瑞在尸体旁边捡回来的小娃儿,不知父母没有来历自然也没有本家姓名。
  后来霍祁登基要选个暗卫在御前行走选中了他,便需要他有个名字,霍祁问他想要什么名字,武柳原本想要跟文瑞姓文。
  但霍祁听到这个要求后表情古怪地看了武柳半天,最后憋着笑说了句:‘我朝有令,同姓不婚……咳咳朕的意思是,文姓是我朝大族人口众多,万一你以后不巧找了个姓文的妻子那可就不好了,不如你换个人口少的姓氏。’
  那时还没正式离开暗卫的文瑞在暗处听到这话,脸都涨红了。倒是武柳本人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说。
  ‘那就姓武吧。’
  许多事情好像都还在文瑞眼前,但想想那确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文瑞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或许有一天他会想清楚,或许有一天武柳会想清楚。
  文瑞一直都在等那一天。
  但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也没有想清楚,倒是武柳一直想得很清楚。那样淡泊的一个人,爱恨却这般浓烈,像一团烈火在旷野间,顷刻间便可以燃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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