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说谎。”
楚怀存轻声说,但两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说谎。说谎。说谎。
季瑛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沾染了水的墨纸,一点点被揉碎晕湿,只剩下楚怀存的眼眸,冷水一般看向他。
“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他说,“除了名字里似是而非的谐音,你从来不敢承认任何东西。他最爱吃鱼,你就故意在春日宴一口鱼也不碰;他喜欢穿雪色的衣裳,你从来不敢在我的面前著白衣;他以风骨著称,你则是众人眼中的奸佞小人,对着权势卑躬屈膝——”
“……”季瑛想说些什么,但他闭了闭眼。
“你说你不是他,对吗?”
季瑛痛苦地移开视线,觉得整个人被放在火里灼烧。但在他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以前,岂非真的有一场大火,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吗?他很多时候忘记自己为什么活下来,也逼迫自己改掉过去的所有喜好。
但直到楚怀存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他才再一次调转目光,看到了被践踏和污染,又被丢弃到无法找寻的角落里的那一个苍白的倒影。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一次谎了。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楚怀存低低地说,“因为你不敢面对我。季瑛,睁开眼睛看我。”
再次睁开眼,就像是覆盖着花枝的大雪簌簌地滚落,终于露出一点鲜明的颜色。这点温柔确凿无疑地属于十余年前的那个温柔纵容的青年,在时岁的长歌中,他叹息般望过来一眼,很快又消失无踪。
“楚相,”他说,“我不是你认识的蔺长公子了。”
楚怀存的目光远甚于刀锋,划在他身上,割了满身的伤。季瑛微微起身,带起深紫色衣袖上的暗色花纹流动着隐约的光芒,他知道楚怀存既想信他,又不想信他。时隔这么多年,在玄铁地牢里苟且偷生的这么多年,这个身份早已把再一次见面当作妄自菲薄的空想。
但真的要相认,他只觉得一颗血肉淋漓的心几乎被刨出来,只剩下心疼。
他伸出手,挡住楚怀存看向他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气息略微不稳,无法保持说话的镇静。忽然被遮挡住,遮挡物却是对方修长的指节,楚怀存的目光无声地幽暗下来,但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拂过对方最敏感的掌心。
“我不是他,你以后不要问了。”
季瑛轻声说,他忽然变回了那个在湖畔为他击节而歌的温雅君子,“怀存,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怀存都对自己仍旧如此冷静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还醉着,这是作为一个醉鬼对自己清晰的认知,但他逼迫自己从醉意中继续维持这一点清明,随便找了个最糟糕的目的发问:
“倘若我要谋朝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这只是一个试探。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黑暗的视线中,隐约能看见火烛的光芒穿透季瑛的手掌,在单薄处透出朦胧的红色光晕。楚怀存看不到他,但能想象出他的表情,这个人是一定正在温和地对他微笑着,说出纵容的话。即使在记忆里,他最是清流世家,脊背挺直如竹。
“我不希望你在青史中留下骂名,”
面前的身影突然又成为那个满身泥泞的佞臣,
“窃钩者诛,盗国者侯。楚相若有此意,才没有枉费你的才能,我会倾尽全力。”
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头脑被酒气熏得昏昏沉沉,但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很轻:
“那么你想怎么被记录在史书里,作为故去的没有名字的蔺长公子,还是前朝忠诚于昏君的谄媚之辈?”
就像是被这个问题刺痛了那样,季瑛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但一点点淡下来。楚怀存不能视物,但猜得到他眼眸深处的迷惘与痛楚。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他。”
“那你现在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低,“一个对立阵营的无名之辈,一个恰好与故人有着种种瓜葛的人,还是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的短暂的爱人,却要求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你?”
“不止,”季瑛说得艰难,“楚怀存,陛下一直在找你的软肋。”
“而你害怕成为我的软肋。”
楚怀存平静地叙述,仿佛这件事不再有任何困惑。
权势滔天、盛气凌人的权臣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别人,换一个人大概已经吓得自我检讨,连夜逃离京城。季瑛不敢让他看,又不能不让他看。
“我醉了,”
楚怀存说,“刚才的话我都可以忘掉,假如这是你的愿望。你不希望我认出你来,你想要永远做季瑛,和我只争朝夕,但又不必太过沉溺。这样我就不必和蔺家,和那些陈腐的堆积着血痕的旧事打交道。随后直到某一天,你忽然消失,而我仍旧得偿所愿,一切恰如其时。”
他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半响,季瑛“嗯”了一声:“这样很好。”
他话音未落,楚怀存就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他一身雪衣,气质却和他想要借此缅怀的人不同,平白添上一层遗世独立的冷清气质,令人敬畏。
他的步伐一声声响起,季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踏在脚下,每一次新的声响都扣住他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