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楚怀存抿了一小口茶。
  方先生忽然扭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带有某种对怪异的察觉,以至于他的山羊胡子都紧紧地凑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宫殿,像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但这种预感太过于模糊不清,以至于要完全捕捉是很困难的。
  好在殿里的人听了他紧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是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有人埋伏?
  楚怀存并不担心有人窃听,这点他久经沙场,又是半个江湖人士,还能察觉得到。
  但他也耐心地等待着方先生的判断。
  一时间,陌生的宫殿忽然显得幽暗起来,安静下来后,外面又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大雨声,仿佛同时劈开无数竹子时发出的响声。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漏进来,满屋的烛光都颤抖了一瞬。楚怀存忽然蹙了蹙眉,他左手的茶盏尚未放下,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侧的剑。
  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脚步。他挑的宫室偏僻,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切,退下后并不敢贸然来打搅。何况宫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切。那人踩着水,在暴风雨中飞快地跑着,吐出的气在刹那间变为空中的白雾,又在刹那间被大雨打散。
  方先生绕着宫室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楚怀存手中的剑似乎通晓他的心意,随时随刻都能被拔出。剑光冰寒,甚于外面这场大雨。楚怀存简直是一枚定心丸,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楚相,几乎就能放下心来。
  雨声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动静。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宫门之外有人时,那扇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外面的雨猛地泼洒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雨水顺着洞开的大门淌进来,在无光的地方几乎像是黑色,暴雨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楚怀存按住剑的手微微一顿。
  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几乎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整个人浇得湿透,他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头发像是一团墨色的海藻,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脸颊苍白,雨水顺着眼睫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嘴唇上。
  “季瑛?”
  楚怀存觉得宫门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鬼气森森的水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周边的心腹则一片哗然,如临大敌。这可是朝中最危险毒辣的敌人,近来尤其和楚相争锋相对。
  他此时出现在深宫夜谈的场景中,简直是最荒诞不堪的事情。
  季瑛显然不管不顾,推开门后并没有踟蹰几分,就抬起眼睛看向了楚怀存。楚怀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它是潮湿的,仿佛屋外黑暗中的一整场大雨都被收在眼中,它又是惶恐到痛楚,绝望到不顾一切的一双眼睛。
  在看向楚怀存此时动作的那个瞬间,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冲进来,踩出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深紫色的衣袍已经令人看不下去,在暴风雨中被揉皱,被撕扯,和他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有人想要拦住他,因为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十足的行刺者。但楚怀存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拦着他。”
  季瑛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身上冷得过分,皮肤被冻成没有血色的白。他咬牙切齿,努力伸出手指,在能够够到的最近的距离,用力朝楚怀存打下去。
  “啪。”
  茶盏碎了。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手中的茶还没有放下。那杯龙井盛在上好的羊脂玉茶盏中,因为从室外带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冷。此时,杯子应声而碎,茶水全部洒落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开来。
  “是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先生也同时冲过去,低头看了一瞬便高声喊出结论,“天哪,茶水的味道太浅了,太浅了。否则……”
  季瑛站在原地,简直连呼吸也没有了,就像是个紧绷着的木偶。他骤然抬起眼睛,不管不顾地逼问楚怀存,但声音接近哀求,
  “你喝了吗?这东西你方才有没有喝过,算我求你了,快点告诉我。我——”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视角余光扫到摆在桌上的水壶,也挥袖往地上摔去。他看起来快要因为骤然压在心头的惶恐和绝望压塌,连装都不装了,按住楚怀存的肩膀,手指的冰凉透过雪白的衣裳传递过去,楚怀存就连心脏也感受到了一点大雨的凉意。
  他简直要疯了。
  方先生在背后低声催促,梁客春被从茫然中打断,至少他知道一星半点秘辛,于是总算站起来去关殿门。但其他人简直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冲昏了头脑。
  “那是季瑛吗?”有人低声说,“什么……”
  “求你告诉我,”季瑛仍旧在崩溃边缘,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冰凉的一点水痕下,果然是滚烫。不知道他在大雨中跑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怀存,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我起疑心了。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你喝了吗?你——”
  楚怀存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谁会先示弱?谁会先服软?
  他方才还在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忽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心软。
  “没事,”
  楚怀存轻声说,“只喝了一小口,我清楚我的身体情况,出不了什么事的。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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