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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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
  天下新鲜事何其多,陈克慢慢忘记了郁娘子,忘记了那些白山镇的线报,也忘了平恩侯的叮嘱。
  翻年夏天,国丧刚结束,陛下于内苑东海池旁夜宴群臣。
  那天夜空晴朗,园中高挂长明灯,抬头望去,若天上有一百轮月亮同时升起。京都勋贵们穿梭在怒放的芍药间,像飞出笼的鸟儿,恨不得纵酒狂乐,掷千金以尽欢。
  有时谢临渊也会去宴上待片刻,但总会竖起一道玉屏风独坐。可能也是清楚他君威过重,只要他在场,众人都安静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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