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萧云漪不胜凄楚地苦笑:“他不只是单单要荣哥儿的性命,他要的是整个靖国公府,他要将靖国公府一网打尽。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谋反这样的罪名更适合用来诛九族的呢?荣哥儿与潞王勾结谋反,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私底下恐早有往来。陛下耳聪目明,这几年荣哥儿在黔州的一举一动,想必都有缁衣卫上报给他,可他偏偏按兵不动,暗中蛰伏,等候时机。”
  “妹妹这些年跟着陛下读书,可曾读过《左传》吗?《左传》第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明知其弟有反心却故意纵容,等其起兵造反时才出兵讨伐,言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举必中的同时又赢得天下声名。”
  “陛下就是郑庄公,而潞王、荣哥儿便是共叔段,可笑的是他们以为自己占尽先机,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两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怎赢得过背后那手段老辣、心机深沉的操棋之人。”
  她看向婉瑛,眼中透着悲悯。
  “我从前的确不喜欢你,但事到如今,我只可怜你。你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玩物,同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分别。”
  “自古情债难偿,恩怨难泯,是非因果,对对错错,早已说不清。可妹妹你是这一切事情的源头,若非是你,荣哥儿不会一步步地落入他的算计,到如今沦为乱臣贼子,引颈待戮,我们靖国公府也不会卷入谋反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对你情根深种又如何,凭什么要别人为他的爱付出代价?荣哥儿何辜,靖国公府满门又有何辜?妹妹说你已还清,我却觉得,你欠我们萧家实在良多。”
  最后,萧云漪抱着怀中手炉,静静看着她道:“你问我为何等到今日才说,实话告诉你,我不久于人世,你求不求情,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你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如鲠在喉多年,不得不趁咽气之前一吐为快罢。”
  婉瑛走了,是哭着走的,看着她挺着偌大的肚子,被侍女搀扶着,在雪地里踉踉跄跄离开的样子,其实是有些可怜的,但深宫之中,有哪个女人不可怜呢?
  素若过来为她系上披风,萧云漪摸了摸她额头上的伤,柔声问:“疼吗?”
  素若摇摇头:“不疼。”
  萧云漪便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素若,咱们就不回宫了罢?”
  素若一愣:“娘娘……”
  萧云漪放目远眺,唇畔含着浅笑:“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岭遍植白梅,凛冬时节,寒梅怒放,点缀在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萧云漪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阁,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出门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大家手挽着手,爬山登高,整座山头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此后数年,再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光。
  她是靖国公府嫡长女,然后是萧氏贵妃,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生,尽为家族二字所累,在宫里这么些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殚精竭虑地过了一辈子,仔细想来,竟从未为自己痛痛快快活过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受诗书礼仪教化,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本来也可以嫁给一个温柔忠厚、敬她爱她的夫君,与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鸣,而不是沦为别的女人的陪衬,在这深宫里寂寥一生。
  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他将鞭子扔给奴才,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这个时辰,一般都已歇下了,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入夜之后,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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