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二月早春,夜晚也来得极早。不过几个眨眼,视野便变得漆黑模糊,只余零星几点月光,将门前的空地照得微微发亮。
  将小主人安置好后,裴回在屋角找出一盏用旧的油灯,擦燃火石,点了上去。
  豆大的烛光亮起,映上他解不开的愁眉。
  “郎君,只剩五个时辰了……”刚踟蹰着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溆一个淡淡的抬眸打断。
  “帮我拿公文来。”
  青年口中的公文,指的是朝廷颁下授予职务的公函,同时也作通行与自证的公验用。
  裴回一时摸不准主人的意思,只得依言将装叠好的函文取出,交给裴溆没有受伤的左手。
  公文展在手中,裴溆仍是一语不发,只借着微弱的光线久久看着。
  纸上,渑池县丞四字醒目地映入眼中。
  右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不断提醒着他危险将至。
  他……还能顺利赴任,能做好一个县丞么?
  “还没睡吧?”
  静下的空气中忽然插来大剌剌的一声,白日见过的那位少年,手里端着碗什么,径直跨进门槛。
  裴溆放下公文,循声望去。
  见主仆二人齐刷刷望向自己,阿去也不啰嗦,将手中冒着白气的陶碗递过去:“这是加了糖和盐的热水,李郎吩咐给病人熬的,一天得喝三大碗才足。”
  “多谢关照。”裴回客气地接过还烫手的陶碗,轻轻吹去上头一层热气,递到裴溆苍白的唇边。
  热乎乎的糖盐水灌下肚,青年虚弱的脸上总算添了一抹血色。
  “请问小郎君,这些糖与盐花了多少钱?”照看着自家主人,裴回也没忘记问上一句。
  两年战乱以来,凡是能填进肚子的东西,价格都翻了一倍不止,何况是本来就值钱的糖盐。
  他们已经给这里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烦,更不能亏欠药费。
  “一文钱都没花。”阿去掰着腿往地下一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脏兮兮的双脚,“城里早就收市了,我跑了十里地,才讨着这么些呢。”
  也是医署往日为善,周边的乡亲们才肯慷慨解囊。
  挂在他脚上的一双草鞋,鞋底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鞋绳更是被拧得歪七扭八。
  裴回握着温热的陶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谢。
  “为何要做到这个份上?”躺在病席上的裴溆轻轻开口。
  “你以为我想?”阿去捏着酸软的腿肚,歪着脸瞥他一眼,“要想吃饭,就得干活,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李明夷在这方面的不近人情,他一开始也不甚理解。可每每摸到腰袋里一点点攒多的铜板,埋怨便落到心底,变成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瞧见对方身边那纸公验,阿去默默别开视线,忍不住嘀咕一句:“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郎君,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我是说,为何要为我……咳,咳咳。”
  才说两句话,青年胸脯起伏两下,激动得咳嗽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去奇怪地瞟他一眼,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我们是开医署的,不救你,难道卖了你不成?”
  裴溆闻言一怔,似乎全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
  “行了,你不睡我还得睡呢。”阿去长长抻个懒腰,撑着快跑断的一双腿,起身准备回屋。
  “你说得对。”
  就在他准备关门时,却听青年喃喃出声。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裴某枉读圣贤书,竟不如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阿去眨了眨眼,求证般看向在场的第三人。
  裴回只顾着紧张:“家主,当心。”
  夜风从敞开的门外灌进,病榻旁那盏可怜的油灯也被扯得明明暗暗。裴溆不顾他伸来的手,咬着牙支起半身。
  “有劳转告李郎。”他深呼一口气,眼中的沉郁豁然散去,“裴某愿接受手术。”
  带着一头雾水,阿去将刚才发生的事转述给李明夷。
  “决定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明夷第一时间和本人再次确认,同时将手术的风险告知对方。
  裴溆郑重点点头。
  “某只顾及一身之道,却忘记了自己是要做父母官的人。”他转眸看向被湿纱覆盖的伤臂,唇角自嘲般扯开,“总不能做个连字都写不成的独臂县丞。”
  说罢,向还未睡去的诸人深一颔首:“还未多谢诸位为裴某奔劳。”
  “郎君客气。”马和呵呵一笑,暗示地往前搓搓手指,“要是郎君非过意不去的话,咱们这医署还得修缮修缮。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诶诶诶……”
  话还没说完,后衣襟便叫人轻轻捏住,拎着拖走。
  李明夷头也不回:“准备手术室了。”
  回到邺城的第一天,整个医署彻夜未眠。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是黎明时分。
  手术室的规格完全比照陈留官医署所搭建,唯一与过往不同的,便是里头多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去。
  李明夷并不打算让他直接参与手术,先安排他穿着手术服呆在角落里看着。真正站在手术台前的,仍只有他和林慎二人。
  晨光亮起的一刻,手术正式开始。
  已经陷入深度麻醉的裴溆双眼紧闭,随着透明甜油一滴滴落下,胸口安静地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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