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有,有。”马和半点不敢耽搁,马上跑出去,“你等等,我这就去取。”
  黎明时分,整个邺城仍被暴雨笼罩,养病坊里的小小房间里逐渐亮起一盏橘红的油灯。
  “嘶……啊。”
  冰冷的水柱从伤口上浇下,本来已经神情虚脱的少年身子骤然弹跳一下,吃痛的手臂本能地往后猛缩。
  见状,帮忙按着病人的马和赶紧加大了力气,控制着他乱动的手,声音也跟着焦急起来:“李郎,非要冲那么久吗?”
  两道伤口上的泥污和血水都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连肉皮都有些泛白,看着着实让人幻痛。
  对方没有任何因同情而妥协的意思:“这种伤口至少需要冲洗一刻,不然之后会引起大麻烦。”
  说着,李明夷交替地用冲兑过的淡碱水和清水冲洗下去,不时拿镊子仔细地翻动伤口,确保清洁彻底。
  “啊啊……”小哑巴捧着一碗糖水,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喂到自家老大的嘴边。
  灌下一口热乎乎的糖水,阿去的表情明显松缓下来。他深深呼吸两口,瞧着小哑巴险些哭出来的脸,轻声骂道:“丧着个脸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
  “不怕就好。”
  还没等阿去反应过来接话的是谁,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便猝不及防在伤口处炸开。少年霎时觉得眼前一黑,好半晌才在剧痛中清醒了神志,艰难地往自己的手臂看去。
  粗糙的布帛洗肉似的来回擦拭着他的伤口,一脸沉淡平和的医生,下手却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和这人打过交道,阿去简直怀疑这是挟私报复了。
  他胸口起伏两下,被人摩擦着血肉也不忘挖苦两句:“看,看不出来郎君这么心狠手辣。”
  “承蒙夸奖。”李明夷抽空瞟他一眼。
  挺好,还有力气打嘴仗。
  两道锥形的伤口被他从里到外地擦拭完,阿去倔强的表情也已经被彻底抹平。见李明夷放下布帛,又端起什么,他脱口反对:“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我看伤口已经挺干净的了。”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对方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他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没有商量余地地将端起的液体冲下去。
  锥心的疼痛像把斧子直砍脑门,这一瞬阿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杀死了。
  神志再次回笼的时候,惨白的伤口已经被干净的布帛再次擦拭过。这回,他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迟钝地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酒味?”
  “酒精可以消毒。”见少年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李明夷也不再激他。将伤口处理完毕后,他在上面松松地盖上布帛,起身去准备药物。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其他村民都去睡觉了,唯独马和好奇不减,跟前跟后。
  “听闻李郎擅长手术,为何不替他缝合伤口?”没有见识到想看的画面,他无端生出一股遗憾。
  一听缝合二字,已经只剩一口气的阿去当即警铃大作:“还要缝?”
  “那倒不用。”带着药罐折回的李明夷回到病床前,刚给阿去吃下一颗定心丸,接着又补了一句,“等三天后再缝合。”
  “……你是故意的吧。”
  非得吊着他三天,除了增加等待煎熬,阿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他不就偷了那么一二三四粒银子,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这是为了你能活命。”被如有实质的怨念包裹,李明夷口吻平徐地对方的话堵了回去。嘴上应着,手里的活计也没停,他在干净的布帛上展开一块白纱,将取来的药物一点点倾倒上去。
  阿去紧张的目光当即一滞。
  “这是……”
  洒在白纱上的黑色细粉,不管是质地还是颜色,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活性炭。”见少年面露不解,李明夷将包裹好活性炭的纱布缠绕上去,唇角展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难道不想亲身验证一下自己的作品?”
  “……”其实也没那么想。
  阿去识趣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盯着覆盖在自己伤口上的黑色敷料,在不解中慢慢陷入睡眠。
  夏日的雨一落便难以歇止,积蓄了数日的水汽以奔腾之势贯穿天地。从前最被畏惧的大雨,如今却成了一道天然的保护伞,在养病坊中躲藏着的村民们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祈祷上苍不要停雨。
  除了被军犬咬伤的阿去,大家身上大多只有些轻微的擦伤,刚好能用大蒜素液对症治疗。简单擦了几次,村民们便发现红肿的伤口明显消减下去,比寻常愈合快了不少。
  “原来马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直到亲眼见证,众人才信了马和当日的吹嘘,不由对两人生出敬意。
  “等燕人被打跑了,我们一定用最好的牛羊孝敬两位。”
  马和听得直乐:“又要孝敬山神,又要孝敬我们,你们还有的吃吗?”
  “我们平头百姓的,不就是谁能护着我们,就孝敬谁吗?”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对方也省去了遮遮掩掩,直言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安禄山能让我们吃饱饭,不挨刀,让他做皇帝也不是不成。可燕兵实在太过分了,这日子还不如以往半分呢!”
  说到这里,深受其苦的村民们连声附和起来,数起唐军旧日的好处。
  李明夷坐在窗台下捣着药,听着这些只言片语的回忆,目光慢慢地浮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