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自从安禄山举兵的消息传来,被临时征用的官医署便不再有往日朗朗诵读的生气,在官吏们沉重交错的脚步声中,时间又缓缓地度过了五日。
  一连五天,郭纳的病情都在平稳中向健康转归。
  变化就出现在第六天的早晨。
  前一夜刚下了小雨,夜色久久地未散去。李明夷还在朦胧的睡意中,便听见有仓促的脚步声向他直直奔来。
  报信的是个小生徒,说话还算镇定利落:“太守公突然出了热症,整个人不住地打颤。谢师兄请你一同过去诊察。”
  这个突然的消息,像一盆冷水,登时将李明夷的睡意浇醒了。
  他一边飞快地趿拉地鞋,一边翻出听诊器、瞳孔笔,草草地披了衣衫,便跟着小生徒一路小跑过去。
  天光尚未敞亮的清晨,太守的房间里已黑鸦鸦挤了一堆人。除却谢望等赶来的官医,还有同样住在官医署中,随时待命的谢敬泽等一众官员。甚至就连王焘,也在裴之远的搀扶下刚刚站定,只比他先早来了一步。
  李明夷径直拨开人群走进去,半跪在郭纳的床边,快速地套上听诊器,将那银色的听头塞进病人的怀里。
  “你……”
  谢敬泽立即打断身边之人的质问,目光紧张而克制地落在床前那道背影上:“让他看看。”
  砰、砰。
  强烈而快速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
  与此同时,李明夷能感觉到手掌接触到的每寸皮肤都烫得惊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正在高热中的郭纳浑身一颤,忍耐着疼痛的双眼竭力睁开。
  他仍自持语气,缓缓地问:“依先生看,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明夷摘下听诊器,又将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地按动。
  他手势不重,郭纳的神情却立即紧绷起来,额上顿时渗出一层汗水。
  “您是否觉得很痛?”一边移动着手的位置,李明夷一边问道。
  郭纳咬着牙嗯了一声。
  “够了。”身后有人低斥了一句,“太守公已经疼痛难忍,你快收手吧!”
  “你们先出去。”
  回答他的,却是已经牙齿发抖的郭纳。他慢慢吐纳着气息,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沉厉地道:“医者行医,最忌旁人打扰,伯瞻……”
  说到这里,他实在无以为继,口角紧拧,才能勉强克制一股股袭来的疼痛。
  谢敬泽立即会意,伸手将其余同僚请了出去。
  他自己则扶着王焘坐下,在李明夷检查的同时,让这位圣手也一同诊脉。
  “脉象速如急雨,阳气却有下降之势。”王焘凝重了眼神,下了定论,“病已侵入脏腑。”
  听到这话的谢望立即联想到此前李明夷所讲述的三种可能,目光倏然凝滞:“是感染。”
  李明夷起身站直,垂眸注视着病人痛苦的面容,不得不宣告那个最糟糕的可能发生了——
  “腹腔内有急性感染,很可能是慢性脓腔突然破裂,现在已经蔓延到全腹。”
  这和王焘的中医诊断不谋而合。
  谢望与他对视一眼,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此前的几天安稳,果然只是一种假象。早就埋下的病因深深潜伏在这具操劳过度的身体中,在一瞬间爆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此前所有的治疗成果击溃。
  谢望迅速反应过来:“你之前所说的腹部穿刺,现在还可行吗?”
  李明夷摇摇头:“局限的脓腔才可以引流,现在这种情况……”
  他的声音压抑地停住,眼神中的负面情绪却已经被理智取代。
  “只有二次手术,剖腹探查。”
  二次手术?!
  无声的惊呼,几乎同时在众人的心中喊出。
  一次手术已经是铤而走险,这才隔了几日,便要再一次对太守进行那种危险的治疗?
  “不可。”其余人被震撼到无言时,谢敬泽率先回过神来,语气截然坚决,“太守此次病痛,便是由上次治疗引起,若再行所谓的手术,难保不会后患无穷。”
  他俯首望向王焘,目光郑重而严肃:“还请王公指示,是否有更为妥当的办法。”
  王焘徐徐收回了手,视线却落在身前的年轻医生脸上,在几乎凝固的气氛中从容不迫地开口:“病在脏腑,汤药之所不及。若非要用药,也唯有一道逐瘀汤可用。”
  谢敬泽立刻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无形之中施上重重的压力:“婴城,按王公所言去办。”
  谢望却没有立刻应承。
  他敛眸思索:“但如老师所言,逐瘀汤药力缓慢,等至于脏腑,恐怕为时已晚。”
  这话实在出乎谢敬泽的意料。
  他素来敬重师长的长子,竟敢当众质疑王焘的话,违拗他这个父亲。
  “不错。”王焘反而欣赏地颔首,“若是非要用,只能用逐瘀汤,但用也无用。伯瞻,且不如听听年轻人怎么想的。”
  被王焘这么一提点,谢敬泽也自知太过急躁。他压抑住动荡的心情,徐徐看向方才语惊四座的李明夷。
  “那么以李郎所见,若是再行手术,能有几分把握?”
  果然是谢照的父亲,提的问题都一字不差。
  “只有开腹之后,才知道里面的情形。”李明夷委婉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但心中亦不停回荡这谢敬泽方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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