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话说到一半,王伟猛烈咳嗽起来。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用桌上的抽纸捂住了口鼻。
昏暗的灯光下,刘二明隐约辨认出,那张抽纸上似乎沾着斑斑血迹。
王伟的故事和病情,刘二明早已有所耳闻。他深深理解王伟的心情:王伟并不想依靠病情博得刘二明的同情。
而且,同情心,是王伟这类实用主义者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这半年来,有了刘二明在实验室里的帮助,王伟得以更加专心地去化工厂周边的水源、土壤中搜集样本进行化验。暑假到来,他们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样本。
大规模采样化验后得出的结论,也基本符合王伟此前的实验结果。
这两年来,尽管瑞宜化工厂能量很大,将王伟两年前的爆料压到几乎无人记得,就连多氟烷基物质的千度百科词条也被一股“神秘力量”锁定了,无法编辑。
但是,国内外科研院校的研究人员,却从未停下追求真理的脚步。
三个月前,《公共卫生与生殖健康学报》刊载了中原医科大学几名学者的研究文章——《多氟化合物暴露对小白鼠胚胎发育的致畸作用分析》。
王伟亲力亲为,带着刘二明从摘要到引言、从方法到结果讨论,完整通读了一遍。
这是刘二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才叫真正的研究化学。
平日里,通过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弄一些试剂药品,看它们相互发生反应,就被10班、同学乃至化学竞赛班上的同学们称为“化学大神”。
虽然刘二明从未躺在功劳簿上,觉得自己懂得多,做过的实验也多,就固步自封。刘二明对化学知识的渴求依然如饥似渴。
不过,被人吹捧多了,难免沾沾自喜。认识王伟之前,他已经有些飘了,觉得自己就是个研究化学的天才。
甚至在认识王伟、开始帮王伟做实验之后,刘二明依然热情不减。看着代表不同种类多氟烷基物质的浓度曲线图,与采样地点和化工厂距离呈强相关性,刘二明便激动不已,好像下一秒,只要他们敢投稿,他和王伟的研究成果就能发表了!
洋洋自得的刘二明,在此之前,却连一篇正规的、符合格式的科研文章都没读过。
中原医科大学并非什么顶尖学府,《公共卫生与生殖健康学报》也不是什么一级期刊,名气稍微大一些的研究者甚至都不屑于在这种级别的杂志里发表文章。
但是,这样一篇真正的科研文章,在有王伟协助的前提下,阅读难度还是远超刘二明的想象。
这个暑假过后,包括高松然在内10班的师生都发现,此前在化学课上时常咋咋呼呼的刘二明,经过一个暑假的熏陶,变得稳重、谦逊了不少。
放在从前,上生物课、化学课,老师讲到任何在课外读物中学到的化学知识,刘二明总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炫耀自己懂得多,招致不少同学以及老师的反感。
可自从上了高二以来,刘二明再也没这般表现过了。
原因一方面来自于王伟。这么有正义感、知识储备如此丰富的大神,都懂得低调内敛的道理,刘二明处处以王伟为榜样,也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另一方面,则是刘二明此生精读的第一篇科研文章,让他意识到自己懂的那些雕虫小技无足挂齿,他的水平,和真正的科研还差得太远太远。
只看文章标题,刘二明下意识认为,这篇文章研究的东西很简单。
不就是最基本的控制变量嘛!对不同小鼠注射不同剂量的多氟化合物,再测量小鼠胚胎的畸形率。若是想再把试验设计得复杂些,还可以让更改注射的频率、让小鼠以不同方式接触多氟烷基物质,如注射、饮用、空气扩散等,可有效保证小鼠胚胎在不同发育阶段暴露于多氟烷基物质之下。
在刘二明的心里,他已经把实验设计得尽可能复杂了。但当他读到文章的“材料与方法”部分时,藏在厚厚镜片后的一对眸子都变成了问号:
这什么……多因素方差分析是什么鬼?协方差分析又是什么?
更绝的是,翻到下一页,还有个“主成分分析”。
在王伟耐心的讲解下听了两遍,刘二明才总结出最基础的一点:科学研究中,任何变化都不是孤立的,再怎么控制变量,也很难将研究内容简化成单一的直接因果关系模型。
比如多氟烷基物质对小鼠胚胎发育的影响,除了与多氟烷基暴露时间、浓度、渠道等相关的变量外,小鼠本身就是个不可控的变量。
母体的年龄、健康状况等生理指标、与畸形相关的基因表达、胚胎重量、结构、母鼠从受//精到受孕的间隔天数……
这些因素还只是冰山一角,是刘二明从字面上能看懂的。
更有一些和分子生物学指标相关的名词。什么“超氧化物歧化酶活性”,丙二醇含量等等。
刘二明每个汉字都看得懂,甚至也会画其中不少物质的化学式。
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畸形”本身作为研究人员选定的因变量,测量起来也比刘二明预想的要复杂千万倍。
胚胎身长、体重与控制组小鼠胚胎的差别;心脏、大脑、肝脏等重要器官在母体内的发育程度;面部、四肢、尾骨形状变化;血液、骨骼中标志性化学物质的浓度……
什么样的小鼠胚胎才叫发育畸形?若是连这个问题都无从回答,又怎么得出让人信服的“多氟烷基物质会导致动物发育畸形”的结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