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侯待昭用铁血手腕镇压了门徒,用怀柔政策收服了佃户,地位一时无比尊崇稳固。
徐涛口中这些愚蠢的佃户为了讨好侯待昭,专门划出一片最肥的田为姓侯的一家人提供优质粮米果蔬。
“你猜哪里是最肥的田?”
徐涛手指朝下指了指。
谢致虚恍然大悟,最肥沃的土地当然是脚下这片樱桃林。樱桃这种娇贵的果子本就不好养活,如果不是拔尖的土质,就算勉强结果也酸涩难入口,吴韬当年为了种出甜而饱满的樱桃,费了好一番功夫从广南西路运来石灰作肥,又耗钱又耗力,简直是用心头血养着果林。
更别说眼前这片秧田是长在果林烧剩下的尸骸之上。
“可惜那帮佃户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侯大堡主不爱吃他们进贡的东西。”徐涛一摊手,等着谢致虚问为什么。
“……为什么?”
“侯大堡主说,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连米都带着樱桃的味道。”
远远奔来几匹马,马上骑士身披甲胄,翻身下马就往农户院里去。
秧田里赤膊朝天的几个农人急急忙忙追过去,就见骑士从院里拉出来两匹马,双方在院门前各扯一半缰绳争执起来。
谢致虚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徐涛同他解释:“这是骑兵营的人来抢马了。侯待昭这头把马派到民间,那头骑兵营又抢回去,江陵府里处处都能见着此等闹剧。”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哼一声。
“侯叔……侯待昭不是得了安抚使的官职,统领本地驻军吗?”谢致虚问。
徐涛的表情更不屑一顾:“真正有屯驻军指挥权的是都统制司,直接听命于荆湖北路宣抚使。侯待昭的那什么安抚使职位,说好听了是有发言权,说难听了就是府尹看在他带领江湖势力归顺,给的一根没有肉的骨头,纯粹意思意思罢了。也就他自以为一朝得意,妄图搞什么改制,军队里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
那几个骑兵将扯着马缰不放的农人掀翻在地,拔剑威胁似地一指,从农家院里牵出来的高头战马喷着响鼻,与骑兵坐骑碰碰脸,高傲的头颅毛色发亮,隔着恁远也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打仗的马,不是犁田的牛。
骑兵们扬长而去。
“就为了这,白白搭上咱们归壹庄。”徐涛愤恨地吐了口唾沫。
他们在田间逛了半天,下午,徐晦提出要带谢致虚回山庄里看看。
美其名曰庄里有许多人也像徐晦一般压抑着心中对侯待昭的仇恨,暂时保全力量,只待谢家正统回归起义。其实谢致虚知道徐晦是想给自己展示曾经的归壹庄,如今的白马堡,在侯待昭的改建下变成了什么模样。
巢穴被毁,即使野兽也懂得愤怒。
徐涛在马车里给他戴上一副连着假发的头套,连脖颈也完全遮住,接缝藏进衣领里,除了闷得难受,伪装得毫无破绽。
谢致虚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是一张算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的脸,在街上走一遍,遇见的十个人里七个都长着这样一张脸。他扯了扯嘴角,外面那层面皮纹丝不动,这下连万一的情绪失控都有预防了。
马车驶入碑亭,沿着山林石道一路攀高。
一进入深林,耳边顿时变得阒寂,鸟鸣也显得幽远,前奏熟悉得令人心惊,令人恐慌。
呼吸闷在面皮下,谢致虚感到脸上除了一层汗,他想和徐涛对对眼神,徐涛却没看他,眼睛紧紧盯着即将掀开的车帘,看上去比他还紧张。
明目张胆带谢致虚进入侯待昭的大本营,徐晦父子承担的压力也不小。
马车停下,徐晦掀开车帘:“到了。”
徐涛和谢致虚同时咽了口唾沫,一前一后下车。
入目是一片火红的樱花林,落英缤纷,踩在山道上仿佛鞋底燃着火。
山庄依旧是从前模样,府门建在深林中,门前一块表面漆黑寸草不近的巨石,石上倚矛坐着一人,身披炼纹银铠,足蹬鹿皮战靴,头盔上红缨飞扬。
谢致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他知道此刻他脸上只有麻木表情,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小、小韬哥?!”
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区分智力与见闻,只与一个人生命中所失去的东西有关。
——说了多少遍了叫哥叫哥!叫叔显得我大你多少辈似的。
——嘘,哥带你去城里玩儿,悄悄的,不告诉你爹。
——小景小景!过来尝个新鲜,这可是浙东那边的大樱桃,哥亲手种的,甜吧,嘿嘿。哎哎吃两个就够了啊,又不是专门儿给你带的。
——来啊景回,咱俩比划比划,看是你的谢氏基剑厉害,还是我的吴家长矛够劲!
谢致虚走了两步,在山道上飞奔起来,徐涛惊慌地在身后喊他,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见银色头盔下一道光芒闪过,仿佛是那副炼纹铠甲的主人一贯精亮的眼神。
他扑通一声跪在巨石前,银铠被惊醒,折在空中的光线如水波晃动。
那张脸深深藏在头盔里,微垂着俯视他。
谢致虚难以置信,伸手想摘下头盔,却碰得甲胄随他的手指乒呤乓啷乱响。
啪,徐晦追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腕。
“吴韬早就死了。”徐晦沉声道。
银色的头盔里,没有青年熟悉的俊秀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