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那些树干上,插着过往问道者的尸体,在这清气充溢的仙境天国,连尸体都栩栩如生,保持着生前的音容笑貌。
江宜的脚背裂开又合拢,踩着刀尖通过,幸而他不知疼痛、不生也不死,才能背着康老头穿越这片三桑林。
下一片林子生长在水中,建木生弱水三,水流轻轻波动,没过脚踝。那明静的水面下浮起无数影子,有严厉的父亲、和蔼的母亲,江忱很难得面带微笑,母亲则温柔地注视着儿子,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召唤。还有依旧是童年模样的江合、满面春风的徐沛、冷若冰霜的师父……狄飞白一贯不认同的神色在行走间随水波破碎。
康老头攀着江宜的肩头,一只手向那水中捞去:“元生……元生……师父对不起你……先生……爹……娘……”
他挣扎着要投入水中,江宜稳稳抓着他:“先生,康先生,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不是真东西。世事一场大梦,梦醒了,还得往前走。”
康老头呓语不停,一忽儿看见他娘,忏悔年轻时在外游学,连母亲病故亦不曾回家;一忽儿又似乎看见了陛下,口中念着“臣忘不了,忘不了……”。若不是江宜背着他,他早已投身水中幻境去了。
江宜毫不停留,趟过红尘弱水。但他的身体经过火烧、风吹、水浸,变得破破烂烂,只好把康老头放下来。康老头的身躯却比他还破,到处是被鸟喙啄穿的空洞,他一只手只剩下大臂,两条腿只剩下骨头。不死鸟的唾液还在修补他的心脏,然而那点残存的力量也快消逝了。
两人扶持着走到寻木林前。此处林高千仞,仰之令人颈酸,行走其中,凡人好似渺小的蝼蚁。那林中有三三两两的庞然巨影,或者谈笑风生,或者临空书写,天书散落成金色的文字,却只是天人的投影。
康老头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站在林中,高不及天人的裙摆,只是那巨大身影脚边的一粒尘土。卑微而渺小的感情油然而生,,几乎令人忍不住立即拜倒在地。
“我到了……”康老头潸然泪下,“终于到了,这里就是天国……”
“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白玉京在须弥山之巅。”
那些高大身影的目光从天而降,落在江宜身上,令他心中恐惧无比。在那不可玷污的神圣面前,无论是虔诚的信徒、无畏的勇者,亦都是无足轻重的尘埃。江宜深深地感受到,即使他与康老头历尽磨难,闯过八千级天梯,登临白玉京的城门外,那临门一脚始终是阻隔在仙凡之间的天堑地壑。
恐惧几乎令他止步不前。即使来到山巅,来到白玉京,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又能做什么?他是如此渺小而不值一提。
“别停下!”康老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拽着江宜,“走啊!我们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们穿越林海,到得最后一关前。
康老头已经没有力气,他倒在山道上。江宜也坐下来,看着眼前阻挡他们抵达白玉京的最后一片树林——那已经不是一片林,那是一把锁。
枫木是昔者人神大战时期,蚩尤丢弃的桎梏所化,原来在战场上成为阻挡敌军的高墙,现在是江宜与康老头面前不可逾越的天锁。
就到此为止了……
谁能突破天地的封锁,何况两个破破烂烂的凡人?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台阶,有九千级台阶都是上天对信徒意志的考验,唯有最虔诚、最执著的发愿者可以走到最后,得到一个答案:飞升之门已经关闭。
康老头笑着喘气,那声音听上去像隘口残破的风:“昔有……秦王绝地天通……今有李氏闭门自守……白玉京从此不再欢迎外人……江宜……谢谢你……老头子我也只是……这漫漫长夜里无足轻重的牺牲罢……”
此时已是无计可施,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开辟前路,那只有用最锋利的剑。可是,曾经封存了商恪剑意的锦囊,已在鬼牙礁沉入茫茫海底了。
江宜摸遍浑身上下,只找得出个玉瓶来。他拔出环塞,玉瓶倾倒,一缕青烟飘逸而出,继而化作滔滔江水,排山倒海地向那枫林淹去——
上天无路,唯有以性命搏之!
“康先生!”江宜伸手捞住康老头,他的身体在洪水中变成一叶轻飘飘的浮槎,康老头独臂架在他肩上,已成枯骨的双腿摆动游曳,推动着二人随水而涨,越过枫林,去向天路的尽头。
天尽头,恢弘的紫极金阙拔地而起。洪水为金阙所阻,戛然而止,江宜与康老头犹如破布烂帆,被冲到山道前,奄奄一息伏地不起。江宜浑身淌下黑水,玉瓶里装的原是雨师所赠无根水,为江宜保命所用,如今消耗一空,那些黑色的小虫又重新钻进江宜身体里,消隐不见。
康老头一动不动良久,令江宜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终于从肺里呼出一口带着古怪回音的长气:
“我们到了吗……?”
“是的,这里就是白玉京。”
这个回答却不是江宜说的——他的喉咙已经黏在了一起,说话只能发出鼓风似的动静。
康老头彻底起不来了,他跪倒在地,眼中泪涌不断,叩首喃喃:“仙人……仙人在上……”
江宜被水渍黏在地上,也无法起身,只能勉强抬起眼皮,看见玉阶上、金阙前,一双切金刜玉履,一段开山平海袂。
那鞋履走到他眼前,蹲下,仙人的掌心落在他头上。清气灌顶而下,转眼洗去江宜身上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然而,亦不及那张熟悉的面容。太和岛月下一别,江宜好似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即使他日夜陪伴在身侧,然而失去了那层仙气与神性,扮作凡人一样行事谈吐,一切便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