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漆汩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刻听到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恍如隔世——
  不,已经确实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忽然又回到了那些草长莺飞的年岁。
  二姐和大哥总是轮流来西亳,他们会带一些不同的东西给他,即便看不清,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温柔如春光,一旦站在那样的目光里,什么病痛、什么寒冷、什么痛楚都消失了。
  “总有一天。”二姐和大哥他们向他保证,“你的眼睛会好的。”
  漆汩小时候因为眼睛痛,总在一个人小声地哭,然后抓挠自己的眼皮,痛恨自己为什么会长成这样,有几次他都把自己的眼皮抓出了血,恰逢第二日二姐来看他,他不敢见二姐,在被窝里装睡,二姐没有戳破他,只是在漆汩的枕边放了一朵香香的桃花。
  其实漆汩并不是从出生起就看不清。
  他天生不足,常常发热病倒,许多人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六七岁时有一次,漆汩又病倒了,烧得浑身滚烫,鼎沸如炭,却一身冷汗,冰冷刺骨,他烧得骨头都快融化了,无数次握着母亲的手,说自己好痛,好痛,甚至说:“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让我——”
  母亲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个字来。
  漆汩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觉得口中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恍惚间有道声音自虚无传来,他已忘了说的具体是什么,只记得他烧了一天一夜后,竟活了下来,无论是巫官还是医官都震惊不已。
  只是这一次再醒来,漆汩便不再能再看清东西。
  后来二姐说,也就是那一次,大巫建议将他送到西亳,说如果在紫微宫,他会活得好一些。
  再后来,漆汩就移居西亳,从此与表哥太子焰熟络起来。
  从此之后,即便是病倒也不过是小病小痛,至少不会要了他的命。
  漆汩稍长大些,总是会疑惑地摸着自己的眼皮,感觉很奇怪,就像眼睛比他自己本身提前老去,甚至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经老态龙钟,他在光晕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觉得世界上有另一个活物不问自取地借走了他的眼睛。
  靳樨打断了王黔的话,说:“少君出的主意不止放火吧。”
  王黔脸色微变,不吭声,扭过头,看着天际,仿佛正在发呆。
  靳樨冷酷地道:“你们就不害怕风会转向吗?”
  “总要赌一赌的。”王黔摇头,手里捧着一杯已然冷掉的茶,仿佛从平静的茶水表面瞥见了霜缟君那双眼睛。
  三月三,上巳节那天,王黔与霜缟君密谈,听毕霜缟君的话,王黔沉吟不语,霜缟君把两张写满字的纸交与他,道:“一个叫你们的人提前服下,一个放在火中。”
  王黔迟疑少许,才缓缓伸手,接下来。
  霜缟君笑了,语气意味深长:“做与不做,都在你,只是若要做,就好好准备,时间不远了,那一日,风必定会从东边刮来。”
  “如果风向一但……”
  王黔回过神,听到漆汩的声音:“……偏转,这就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这件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靳樨问:“解药呢?”
  公鉏白又懵了:“什么解药?”
  王黔慢慢地旋转着手上的杯子,面色上看不出什么毛病,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将解药投进城中水井,如果还没能服下……”
  话外之意便是,如果没有服下的百姓,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一直听着的臧初脸色骤变,一拍桌子:“你们!!!”
  “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王黔猛地扭头,冲他道。
  晨光越发明亮了,初升的太阳试图点亮整个天际,然而东风还没有停下,还在不停地刮,黑云在龙江关上方席卷,使得呈现了半边天黑半边天白的奇异景象。
  火焰有时高有时低,烧了一天,还没有熄灭的意思。
  盘桓的烟雾淹没了整个龙江关,那烟雾黑得发亮,像没有止境的噩梦,而不算太大的龙江关内居然一片安静,城墙被石头砸烂了,露出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豁口,旗帜燃着余烬,在风中吹得啪嗒啪嗒作响。
  “请随我来。”
  三月,这里的空气还浮动着不舍离去的一丝两缕的寒意。
  乐玄在带领下缓步走进府邸,长发用一支朴素的木簪束起,背着一把素琴。
  这座府邸使用的纹样显得有些粗糙,四处也没有安置得精致漂亮,路边栽着自生自灭的野花野草,服侍的人穿着宫里的服饰,举止肃穆,走起来衣袂翻飞,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没有看周围环境和陈设,乌发飞扬,人却沉静自持,犹如在白昼出现的月光。
  “殿下稍后会来。”下人带他走进正堂,说,“先生稍候。”
  乐玄将琴囊抱在怀里,没有吭声,下人稍一欠身,离开了。
  案上朱色漆器的图腾古拙自然,仿佛从不肯侧头看一眼面前的凡人。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乐玄听到脚步声,正堂的屏风后终于缓缓浮现一道身影,仿佛正在打量他,乐玄任由对方的视线透过朦胧的刺绣屏风在自己身上游走,许久后那人才缓缓地道:“听闻你,执意要见我。”
  乐玄道:“是。”
  “你从哪里来?”
  “南方。”
  “你看见过海吗?”
  “未曾见过。”乐玄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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