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二人对视,老尼重重地拍了一记他的手背,丢了胳膊:“戚氏家训,居安而思危,处盛而虑衰。少公子万不可耽逸乐而忘志,还应奋勉以图进。”
  戚寒野执晚辈礼:“嬷嬷说的是,寒野谨记。”
  老尼缓缓往前走向佛堂。
  戚寒野亦步亦趋地跟着,问:“姑母缘何不在寺中?”
  “你来得不巧。”老尼回,“小姐昨日夜里已离开了。”
  戚寒野心中有所预料,只是不愿相信:“她可曾交代去了何处?”
  “约莫是下了江南。”
  “可给侄儿留下只言片语?”
  “只叫你好生想清楚,何为亲,何为疏,何为远,何为近。”
  老尼入了佛堂,放下经卷,整理佛像前供桌上的果品香烛,慢慢擦拭起香炉。
  身后人久未言声。
  直到前堂敲起诵经的梵钟,他方道:“嬷嬷,此间不光有亲疏远近,还有忠义信节。”
  老尼并未转身,长年青灯古佛相伴,她已眼空心空,再盛不下世间诸多繁杂:“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她有她的因,你亦有你的因,种何样因,得何样果,各自熬去吧。”
  戚寒野沉思一路,回到府邸,方掀开马车帘幕,绛萼遣的小厮匆匆来报,称那位来了。
  戚寒野面上不显,不等小厮搬来凳杌,兀自跳下马车,边走,边整理衣冠:“人现在何处?”
  答曰:“在书斋相候。”
  书斋里尽是些兵书,或天文历法,地理方志,或四书五经,史学巨著,与老儒们经筵上所用的那些教科书别无二致。
  雍盛左右无聊,随手抽了一本痛苦地翻了翻,瞬间觉得老儒们生动的面貌跃然纸上,师训音犹在耳,惊吓之下,忙道了声罪过,啪地阖上,放回原位。
  满满的书架上,竟无一本可读之物,实在可恶。
  他愤而扭头,转去书案,见镇纸下压着一幅草书,引颈去看,写得端叫个瘦劲灵动,飘逸洒脱,一气呵成。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正念着,身后传来推门关门声,他清清嗓子立时噤声,转身的同时已经想好了兴师问罪的说辞,只是嘴还没张,就被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
  是檀香的气息。
  与记忆中的有些许细微差别,似乎更冷,更浓。
  这气息能抚慰一切,雍盛放松下来,收拢回袖中匕首。
  “去哪儿了……”
  语未尽,便尽数泯于唇舌。
  雍盛被按在那大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扫落一地,戚寒野掌着他的腰,援笔濡墨,在他光裸的脊背上题字,写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狼毫柔软湿润,一勾一撇间,每一笔都像小动物在舔舐,痒得他在迫人的热潮中艰难地发笑。
  “绝妙。”
  写完,姓戚的还得赞叹一声,表示满意。
  当真是寡廉鲜耻。
  雍盛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不如……从此改姓王。”
  戚寒野不解:“为何?”
  “再……再改了营生,去卖瓜。”
  戚寒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俯身凑至他耳边,气息有些紊乱地低笑:“圣上不宜妄自菲薄,我夸绝妙,并非夸我的字,而是夸圣上的腰。”
  “……”
  从后面看,雍盛的耳尖可疑地红了。
  “方才还牙尖嘴利,劝我改姓卖瓜,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戚寒野哪能轻易放过他,使了个巧劲儿将人翻转过来,想好好欣赏一番他窘迫的模样。
  这动作真叫人受不住,雍盛拉长调子欸了一声,两只手四处寻摸着想顺点什么来遮住脸,这凭空一抓,便抓住一张纸,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捂上眼,谁料上头写满了字,待要聚焦目光仔细辨认,便听戚寒野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劈手来夺。
  雍盛反应极快,立刻将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腿蹬上其胸膛,阻止他靠近,眯眸道:“上头写了什么机密要事,惹得你如此分寸大乱?”
  戚寒野微微发汗的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嘴角颤了颤:“不过是些闲时小记,家长里短,不足挂齿。”
  家长里短?
  无法想象。
  戚寒野这样的人,会没事儿记录些家长里短?他要是说闲得发癫写了些独创的兵法和武学心得,可信度还高上那么一点。
  一旦起了疑心,以雍盛一贯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要求个水落石出。
  他饱含警告意味地瞪了戚寒野一眼,勉力去看纸上所写。
  姓戚的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越发咬牙发狠地捣乱。
  雍盛克服着颠簸摇晃与体内愈来愈汹涌的浪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二月十五,月圆,可惜人未至。”
  “二月十六,清平无事,人亦未至。”
  “二月十七,听闻太后今日启欑,宫中忙乱,应不至。”
  “……”
  雍盛越读,声音越小。
  有某种滚烫的情愫在凹陷的心窝聚集,一点一滴,聚成汪洋,然后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动流经四肢百骸,于是干涸枯萎的经络重新活了过来,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最终,二人在无声中默契地越过临界,共赴极乐。
  “喂,戚寒野。”
  戚寒野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项,闷闷地嗯了一声,又亲昵地蹭了蹭。
  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大猫。
  雍盛屈指挠他下巴,逗弄他:“你就这般想见朕,日日望穿秋水盼着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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