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他眸中浮现恨意,但转瞬即敛。
“其他的,都是过眼浮云,舍便舍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幕七挥去手上雨水,正色道,“董大哥襟怀高旷,豁达刚毅,兄长生前能得挚友如你,倾心相交,实是一大幸事。”
董鉴通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
“你的腰伤可还时不时发作?”幕七适时岔开话题。
“还提那陈年旧疾做什么?”董鉴通回说,“除了阴天下雨,隆冬落雪,其他时候也都还将就得。”
“我从宫里带出几副膏药,虽不能除根,发作时贴上,总能替你减几分疼痛。”
“公子厚爱,属下惭愧。”
“举手之劳而已。董大哥,你可曾想过,待得哪日尘埃落定,要作何打算?”
“在霜天的坟边置几亩薄田。”董鉴通道,“逢年过节的,好去寻他喝酒。”
他答得好快,几乎脱口而出,想来这个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萦绕了无数日夜。
幕七莞尔:“家兄最喜热闹,如此正合他意。”
“公子呢?”董鉴通反问,“先不提以后的事,属下若没记错,你服用那杨柳玉净已有六年,当年我为你寻来此物时,那贩药的蕃客便一再叮嘱,此药极阴极寒,服之不能饮酒,且时日越久,越伤根本,轻则惧冷畏热,重则克减寿算,用之最多五年,已是极限。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公子宜尽早弃用,否则后患无穷。”
“董大哥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幕七道。
“我知你心中自有计较,只是你心中计较从来不为自己,否则我又何苦来替你紧张操心?”董鉴通瞪了他一眼,“少将军若在,早已择一高山,罚你负重登山二十个来回。”
幕七一愣,旋即大笑:“当年可只有十个来回,董大哥你比家兄还要狠心。”
董鉴通亦忍俊不禁:“今非昔比,当年你才多大,现今你多大?年岁愈长,罚得愈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
君臣会晤本来拘谨,但因雍盛实在平易近人,不端一点君主的架子,又有因缘际会在前,几杯酒下肚,稍作寒暄,气氛倒也渐渐活络起来。
几位进士也不愧是他审量日久相中的人才,各怀济世救民之策,高谈阔论,直抒胸臆,时而针砭时弊,时而忧心忡忡,或愤慨进谏,或无奈摇头。
雍盛一直微笑着倾听,很少说话,间或他们离题太远或聊入死胡同,他才用一两句简洁的话,重新将话头拉回或另起炉灶。
有时遇到几位意见相左,如薛尘远与范臻,他能又准又快地抓住主要矛盾,以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的话术,迅速求同存异,弭平争端。
发现讷言温吞如罗仞者,他时不时便以“罗仞以为如何”“此是罗仞强项,他想来有话要说”为由头,自然而然将话题抛给对方。
慢慢儿地,这些被青睐的官场新贵们发现,皇帝的心志与能力,恐怕远非他们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平庸。
起码今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主导并掌控了整个君臣投契的局面。
且越往深里聊,越是心惊,皇帝有时轻描淡写的几点意见,竟字字珠玑,直中要害,令人醍醐灌顶。
何以这位此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于是到了后半程,几位说话变得谨慎起来,每每发言,都要提前打个腹稿,再缓缓托出,力求完备精确,没有错漏。
如此聊上三个时辰,竟比殿试还累。
到得散场,各自原路返回,体力不济者甚至两腿打颤,汗透重衫。
雍盛倒是神清气爽,因思考方才薛范二人的某些言论想得太过入神,待轿子出了院落,走了许多时,才发现已交亥时,爽朗笑道:“不知不觉竟聊了这么久。”
“可说呢!”怀禄锤着后脖颈,“小的困得直钓鱼,趁着路上人少,快回宫歇下要紧,明儿还得早朝呢。”
“好。”雍盛漫声应着,透过摆荡的轿帘儿往外望去,忽然道,“慢着,外头是决君桥嘛?”
怀禄打帘探出头:“是呢,主子还记得。”
“想忘也忘不了吧?”雍盛自失一笑,“朕可是差点命丧于此啊。”
“如今回想,当真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怀禄后怕得打了个激灵,“如此不祥之地,还是速速驶离为好。”
说着就要张嘴催轿,被雍盛一把按下:“慌什么,朕总不可能倒霉到在同一个地方被刺杀两次吧?停轿。”
“主子爷?外头还飘着小雨呢。”
“停轿。”
怀禄一声叹,只得赶紧跺了两下轿板,待轿子停稳,撑开油伞,方小心搀着雍盛出来。
他不明白皇帝这时候雀跃的心情,只忧心更深雨缠绵的,一个不小心又叫皇帝染了风寒。
雍盛难得有如此兴致,立于桥上,凭栏远眺,但见烟波渺渺,雨雾濛濛,两岸杨柳低垂,拂来潺潺水声交织着阵阵丝竹,如丝如缕,时近时远。
雨幕模糊了天与河的界限,天地仿佛晕染开的水墨,深浅交融,有如一体。
雍盛阖眸,深吸一口气,感到潮湿清新的空气渐渐充盈身体,荡涤了疲惫腌臜的灵魂。
“怀禄,甜水河上,有几座桥?”张开眼睛时,他突兀地询问。
“回主子,据奴才所知,共有大小石桥一十八座。”怀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