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静室内,雍盛正于书案前把笔悬腕,认真描着谢折衣前日留的仿子。
  怀禄拎了壶热茶进来,沏了满满一杯轻轻放在案边等它转凉,静待雍盛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才递上净手的帕子,禀道:“圣上,左相大人使人传进话来,说他养在府里的戏班子今儿一早不知怎的便有好几个闹肚子,上吐下泻的,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齐呕出来,好不瘆人。延医去治,只说得了痢疾,千秋节前怕是好不了了。因此事关系重大,他便自作主张去了京中最大的梨园贺云班,挑了十余个家世清白的武生充数。范大人还让圣上放宽心,说万事尽在他掌握中的。”
  “贺云班啊。”雍盛拿起字帖反复观看,颇觉满意,自言自语地嘀咕,“有些呆鱼啊,一下钩,就迫不及待地咬上来。你看这张,朕临得如何?”
  “那奴才哪敢评说?”怀禄忙推辞,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夸起来,“以奴才这双俗眼看,跟从前相比,竟不像一个人写的,又端正又有风采,煞好看!”
  雍盛听了,很是受用,屈二指掸了掸纸,矜傲道:“你懂什么风采?等皇后过来,再让她给朕校校笔锋,那才叫好看呢。”
  怀禄扑哧一乐,竖起大拇指:“是,娘娘那手字,是这个。”
  听别人夸谢折衣,雍盛更受用,孤芳自赏一阵,放下纸,抬头往门外张望,没来由冷哼一声,随手抄了本棋谱,索性踅到窗边坐下,研究一会儿棋谱,就往窗外睃两眼。
  如此几次三番,怀禄忍不住笑道:“娘娘才遣人来打了招呼,说这几日忙着排练为太后祝寿的舞,抽不出空儿来看望圣上呢。”
  “不来才好,眼不见为净。”雍盛蹙眉撇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会过意来,扭头嗔道,“不用你特意提醒!”
  怀禄已经笑没了眼睛:“是是是,唉,奴才总改不了这多嘴的毛病儿。”
  “有病就得治,光说有什么用。再笑,再笑朕就拿针来缝了你的嘴……”雍盛恼羞成怒,抄过棋谱就丢。
  怀禄却已先一步大笑着躲了出去,书只啪的一声打在了门框上。
  “练舞练舞,舞有什么好练的?”雍盛颇有些烦躁,静坐一阵,又过去捡回棋谱。
  直腰起来时,瞥见院子里一道柳色身影正在山茶花前持绢拭叶。
  “宝珠?”雍盛忆起那日初见,此女便是靠一曲胡旋舞得入晏清宫,心中一动,招人过来。
  那顾宝珠自被封为才人,未得宠幸心中不安,时常找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无奈使尽浑身解数,皇帝眼里却根本没有她,或是看见了她,也只将她当作寻常宫女使唤,完全没有旁的心思。
  正愁得无头苍蝇也似到处乱转,没想到雍盛今日主动亲近,忙敛衽上前行礼,娇羞道:“圣上唤臣妾?”
  “想起你当日跳的胡旋舞了。”雍盛道,“你跳得那样好,学舞学了多少年?”
  “回圣上,臣妾只是粗通,不过学了六七年就撂开了。”宝珠答说。
  雍盛颔首,又问:“练这个苦么?累么?”
  “自然苦。”宝珠不料他会问这个,斟酌着道,“所谓人前一分钟,背后十年功,再怎么有天赋,学这个也绕不开撕搬踢耗压五个字,若想脱颖而出,除了拧、倾、翻、闪、展、腾、挪这些身法,还需练身段儿练眼神,哪一项不是毕生难成的事业?因此,民间常说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倒也不为夸张。臣妾小时候也常常因为太苦了不肯练,挨娘亲的鞭子呢。”
  “是了,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雍盛怔怔发了会儿呆,回神时发现宝珠还在廊下立着,索性道,“从小挨鞭子学的舞艺,总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你,横竖闲来无事,你且跳来朕看,若跳得好,有赏!”
  “臣妾遵旨。”
  宝珠求之不得,即刻兴冲冲回阁装扮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顾才人御前献舞的消息就传到了凤仪宫。
  谢折衣正在调琵琶弦,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绿绮在旁叽叽喳喳:“胡旋舞算什么?转圈儿罢了,谁不会呢?就这样显摆起来,调三惑四,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以艺倖进似的。”
  “你又发的哪门子牢骚?”绛萼瞥一眼谢折衣,数落道,“他是看别人跳胡旋舞也好,还是听别人吹箫弹琴也罢,碍着我们什么事?且不说娘娘与他……从根儿上就绝无可能,就是退一万步,哪怕是正头娘子,他是皇帝,哪个皇帝有真感情?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左嫔右妃的?眼皮子这样窄,吃酸拈醋的,妒妇二字怎么写可知道?”
  绿绮就说了两句,就被一顿抢白,张张嘴想辩驳,又觉得绛萼说得好像都对。
  本来嘛,公子是假皇后,身份是假的,连身子都是假的,两个人本就是毫不妨碍的。
  那自己生的什么闲气?
  正搔着头仔细寻思,突然“嘣”的一声裂石之响,谢折衣手里正拧的琵琶弦竟崩断了。
  “哎唷。”绿绮吓了一跳,忙扑上前托起谢折衣的手检查,“娘娘可伤着手了?”
  “无妨。”谢折衣抽出手,面无表情道,“去,换一根新弦来。”
  绛萼接过琵琶,若有所思,忖度道:“娘娘练了这半天的曲子,合该累了,就像这琵琶弦,拧得太紧就会断,物如此,人也一样,不如趁此机会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添些安神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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