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先帝殡天,他如今是大齐最大的规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她早已见识过他的力气,不再费力折腾。江婉柔拢着裙摆,小心翼翼往他怀里靠了靠,整个人缩在他身上,尽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龙椅。
  对于一个连皇帝龙颜都不敢直视的女人来说,她实在不敢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陆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她无意识地朝他怀中瑟缩的模样,叫他龙颜大悦。他轻笑一声,叫了她一声“柔儿。”
  江婉柔一顿,在明灭的光影中,她仰头看他,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凌厉分明,经过几天的折腾,连原先那点儿肉都没了,皮肉贴着骨头,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陆奉曾跟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反而轮到她来说了。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躁郁,她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当陆指挥使、当齐王时,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还不如从前自在?
  听她这话,陆奉身形一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埋在她雪白的颈窝里。
  他有些乏。
  这几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着他裁决的积压的政事,平衡朝堂势力……皇帝,是一朝天子,从前他梦寐以求,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周围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当年先帝一样的感觉。
  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过来没有别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心口,陆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躯几乎能把江婉柔整个人笼罩起来,但此情此景,说不清是谁更依赖谁。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轻声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们约定好了,你我夫妻一体,有事不许瞒着我。”
  先帝殡天,陆奉骤然登上皇位,别说陆奉,就连江婉柔,尽管已经搬进凤仪宫,她也时常忘记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责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陆奉绝不是因为几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这事叫他这个一国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无策,江婉柔也不觉得她能够解决,她就是看不得陆奉这副郁郁的模样。夫妻多年,她亲眼看着他从断腿的阴霾中走出来,从意志消沉到运筹帷幄,封王时的威仪赫赫……他不该如此。
  陆奉道:“无事,别瞎想。”
  江婉柔不信,睁着乌黑水润的双眸,固执地看着他:“你说话不算话!”
  陆奉无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宫不得干政。”
  江婉柔搂着他的脖子胡搅蛮缠,“哪有‘政’?咱们夫妻俩晚上说些私房话,哪儿来的干政?”
  “……”
  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几番纠缠后,随手抽了个没有翻开的折子递给她。
  还没翻开,他就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过来,从前她常给陆奉收拾桌案,连他的军报,在乌金城时她也偷偷瞧过,对这玩意儿没有对龙椅的敬畏之心。她当真大剌剌看了起来,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却开头的请安,结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马屁,从这份文绉绉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个意思:严惩陆国公府。
  陆家关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当时情况乱成一团,皇帝中剑,老夫人似乎也吓住了,呆怔怔,两眼一翻昏里过去,至今被压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陆奉的养母,陆国公跟随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还供着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
  于是这事儿犯了难,寻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这是刺杀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啊!
  但是陆府同样对陆奉有养育之恩。难道叫皇帝亲下令诛杀自己的养母,自己曾经的手足兄弟?对英王那几个兄弟他毫不手软,可对国公府的两位爷,他不管是陆指挥使,还是齐王时,都颇为照顾。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讨好皇帝,上疏为陆国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罪魁祸首必须死,收回国公府的爵位,贬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现在呈到陆奉面前的折子分为两类,一类言辞激烈,请求圣上诛尽陆府一脉,为先帝报仇!绝大多数是剩下的这种,杀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显贵再无“陆”姓。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合陆奉的心意。不提荒谬的诛尽陆府一脉,就连只杀老夫人,陆奉也迟迟未下裁决。
  老夫人对他并不好,两人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情分,但陆国公把他当亲儿子看,他亡故时遗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说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没了爵位俸禄,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陆国公戎马半生,赔上一个儿子,后代不应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陆奉向来杀伐果断,如今进退两难,他不是因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断这桩陈年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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