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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会是您。”
  殷无极道:“天下之大,求仙问道者众,得之者廖;谋求万世功业者众,青史留名者少。而我,不需要千秋万世,亦不需要汗青照我。”
  “余之一生,失去很多,得到却很少。平生之愿,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
  “长伴先生左右,死生无悔;这大道之途,同去同归。”
  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
  “别崖……”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反而有几分寒凉。
  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停滞的时光,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直到他寿命将终。
  帝尊的脸色苍白,唯有一点唇珠深绯,姿容依旧盛若荼蘼,此时却沉寂威严。教人看去,不存半分亵/渎之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却掀起眼眸,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
  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却发现,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
  “为什么咬自己。”谢景行低着声,“下回想咬人,就来咬我,我受得住。”
  “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弟子心中知晓。但我不能伤害师尊,我心里疼。”
  他说着心疼,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眼睛却不在笑。
  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化为了灰。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什么叫欢喜。
  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好孩子,不想笑就不要笑。在师父这里,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
  殷无极垂下眼眸,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再抬起时,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
  最滚烫的颜色,却是最幽冷的冰。
  “真的我,您会喜欢吗?”
  殷无极偏过头,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若是不喜欢,那还是装一装好啦。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
  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蓦然发觉——
  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还有他的爱徒。
  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记得他喜欢的模样,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
  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
  流动的时光,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
  难道修真不知时岁,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
  山川会改换,河流会枯竭,沧海会变桑田。
  唯有他,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江流石不转。
  他说的过“等到我死”,原来不是一句,虚假的誓言。
  “师尊,人无再少年啊。”
  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眸中尽是伤逝之色。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
  但是渡劫境界太低,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纵然再焦急,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
  直到黎明将至,那些暴烈的、绝望的、疯狂的魔气都消弭,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
  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他终于看见,白骨与废墟之中,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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