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是沐九如的手,在薄被下拍抚着他的心窝,带来暖暖的,安逸的,充满力量与支援的温情。
  他的祜之还没睡着,且在安抚他,襄助他。
  蔺南星满心的疑虑与烦闷在夫郎的抚慰下缓缓消失,他暗中牵住沐九如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又摩挲了一下,抬起眼来,道:“景裕,我不想做奴婢了,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景裕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大声道:“朕已经答应放你离宫,让你从贱籍成为贵人!你还想怎么样!”他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不断拔高自己的音量,“难道你要爬到朕的头上,用脚踩着朕,才算不是个奴婢了吗!啊?!”
  床榻被景裕晃得吱嘎作响,蔺南星皱着眉头,轻轻将沐九如挪远一些,也坐起身来,直视着景裕,道:“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他就这么静静望着景裕,道,“陛下,你心里明白的。”
  景裕忽然之间也像前面的蔺南星一样,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蔺南星从未想过要害过他。
  蔺南星做他的内侍、掌印御马监、提督京营的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效死输忠。
  即便他因沐九如而有所欺瞒,也不曾做出弑君叛国的事情。
  可景裕就算对这些心知肚明,依然忍不住地会害怕,怀疑。
  他害怕蔺南星终有一日,会因为沐九如而厌恶他,伤害他,遗弃他。
  景裕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从未讨过任何人的喜欢。
  他除了威胁与压迫,又能拿什么去同沐九如竞争,留下他的奴婢?
  景裕的呼吸沉闷而急促,蔺南星在被褥下与他的心上人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向景裕说出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就从他的唇齿间满溢了出来。
  蔺南星道:“我从没爬到过你的头上,也从未用脚踩着你过,是我不想被你用再脚踩着,再被你私刑打骂而已。”
  景裕的嘴唇不住颤抖,一汪泪水汹涌而出。
  他不想打蔺南星的,他从来没想过伤害蔺南星。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做了很多次,哪怕他事后会觉得愧疚,会去补偿,他怒上心头时依然不会留手。
  只因他知道蔺南星会原谅他的,只要蔺南星还是他的奴婢,蔺南星就永远都不会与他离心。
  可蔺南星,已经不想做奴婢了。
  不论蔺南星是成为将军、庶民,亦或是一具尸体,都不再会是他的奴婢。
  蔺南星一刻不曾放开沐九如柔软的指掌,他的手心早已浸满了汗水,可沐九如依然黏黏糊糊地贴着他,甚至还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背,让他获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二十年为奴为婢的时光,在蔺南星的身上打下了洗不去的记号,可他也想过许多,恨过许多,期盼过许多。
  他不再回避那些卑微的过往,一字一句向他名义上的主家缓缓道来。
  “景裕,我不喜欢被那么对待,我不想随意地被主子拿来撒气,不想终极一生都只是在贵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一条贱命,不想所有的功劳苦劳,只因我是个奴婢便理被所应当地剥夺……”
  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没有人会喜欢被那么对待,但作为奴婢没有挑拣主子的权利,我们的命只值……那么几两银子,我们像货物一样卖身给主家,卖身给天家,便再也没了做人的权利,只能承受这些屈辱,一直到死。”
  “没人会为我们打抱不平,也没人会想要去体恤、理解我们即便只是个奴婢,被侮辱打骂了也会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会有不想做奴婢的时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块,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当然也会痛,也会死。
  可若不是蔺南星说了,他好像又不知道这些。
  每日都有无数的奴婢受罚受死,每年也有无数的新奴婢入宫效命。
  在景裕看来,奴婢的痛似乎总是很快就能好转,奴婢的委屈用赏赐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吹过心头,就散了。
  除了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两两相望,景裕双手撑着膝头,坐姿有些萧索,很久很久,下巴处才落下一颗泪滴。
  蔺南星轻轻松开沐九如的手,最后勾连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尺有余的身高撑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单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执武将之礼,道:“我不想再做一个奴婢,我想对你行单膝跪礼,对你以臣自称,以元元黎民之身为君效力……”
  蔺南星很少直视贵人的容颜,可那对凤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时,内里的星子却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陛下的干城之将,与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态恭顺,腰背笔挺,道:“请陛下成全。”
  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发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寝衣,披头散发,即便仪态肃正,执礼标准,也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是御前失仪。
  景裕看着臣服在他面前的蔺南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被怠慢的不满。
  月光撒在蔺南星的身上,将这人俊逸的五官、宽阔的背脊、蜷曲的脚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即便跪着,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帅气。
  就好像当初在纯昭宫里,他第一次与蔺南星相见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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