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依稀记得十年前刚进清凉宫时, 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他身穿宫妃的华服, 在摆架子和赔笑脸间犹豫许久,还是走到了清凉宫的门口,亲自送蔺广离去。
  蔺广乐乐呵呵地与他说了不少客套话, 沐九如彼时才二十出头, 又久居小院涉世不深,分不太清真心和假意,但那时的清凉宫至少是热闹的,他宫里的宫女、宫人不论是否忠心, 也有二十多人总是绕着他打转。
  后来一朝惹得天子厌弃,被囚冷宫后,这里便一日胜一日地荒凉了下来,他若想听人声,只能走到宫门口,听看守他的小黄门拉呱唠嗑,或是听些往来路人的闲聊。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插嘴几句, 但没人敢接他的话,外头的人继续自顾自地聊天,全把他当成一缕宫闱的幽魂,他也自顾自地搭话,把自己当成个无人会在意的孤魂野鬼。
  如今往日重现,不得不说,景裕选择把他关进清凉宫来,比蹲牢房更让沐九如感到折辱。
  仿佛他这四年的新生、自由、成就被全盘否认了,然后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沐凤止只配待在冷宫里,死在冷宫里。
  好一出恶毒的攻心计。
  沐九如垂下眼帘,隔着宫门往外听了一小会儿。
  杳无人声。
  这倒也正常,清凉宫的门外没人守着,自然也就没了那两个小黄门说话的声音。
  景裕的后宫暂时还无主,那么整个西宫也就不会再有其他莺莺燕燕嚼舌根的动静。
  太安静了。
  比起四年前还安静,他倒是有些不习惯。
  沐九如不再关注外头,转开视线,回首而望。
  整个清凉宫的景象,彻底展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不止后宫的氛围和从前大相径庭,这座清凉宫也同他记忆里的模样区别颇大。
  庭院里不负往昔的枯井颓巢,索莫乏气;花草树木很是茂盛,纷红骇绿欣欣向荣,满园花草郁郁青青,葱蔚洇润。
  院子正中央的轱辘井也像是修缮过了,看起来崭新精致,木框泛着靓丽的油光。
  从前那些他用来积攒雪水用的盆盆罐罐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与水井配套的木桶挂在轱辘架上。
  平整的青石板地洁净如洗,只有些许细小的青苔与杂草在阳光下闪着明艳的色彩。
  可谓阶柳庭花,万象更新。
  大抵是景裕登基之后,这座冷宫就被整个翻修过了。
  可惜再如何漂亮的景致,也无法掩盖整个后宫如今是一片荒地的事实,而清凉宫,则是荒地中的禁地。
  沐九如轻轻喘了口气,视线掠过满园春色,望向围墙上的天空。
  如今已是正午,天上日头正盛,一碧万顷,热辣的阳光照得沐九如眼睛都有些发涨,叆叇也被晒得滚烫,灼痛着他眼下的皮肤。
  但一切都看得很是清晰。
  不论是高高的宫墙,还是清凉宫里的一草一木,亦或是……
  沐九如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平稳的心跳与明媚的心火。
  一切都很清晰。
  让他不再害怕。
  -
  两日后。
  清凉宫庭院的石桌上晒着一床旧被褥,几棵大树上被挂了绳索;翟服、大衫等衣装整整齐齐地晾晒在上面,随风飘扬。
  沐九如梳着简单的发髻,脸上铅华洗尽,身上则只穿了件诰命服内搭的深蓝缺胯袍,两袖以腰带襻膊,很是清爽利落。
  他此刻在一棵大树的庇荫下立着,手里捏着一把斧头,脚上踩着柴垛,动作不太娴熟地劈着柴。
  斧头是从柴房里找出来的,御马监的宦官们这两日里又是替他和蔺南星通传口信,又是给他带了吃食、烛火等生活用品,让他在清凉宫里住的还算安心。
  但热饭、烧水、沐浴、洗手这些琐事,全都离不开烧柴,宫人们往来西宫送饭送信已是冒着生命危险了,像柴火这种损耗极快的东西,沐九如也就不再麻烦他们,自己解决了。
  他和蔺南星成婚后,哪怕是住在竹里书斋的那一年里,也不曾亲自劈过柴。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沐九如如今力气大了不少,琢磨几下,也就掌握了劈柴的要领,磕磕绊绊地劈上小半天,足够供应他自个儿日常烧火了。
  反正他如今有的是时间。
  “哒”一声清响,木柴被利斧一分为二。
  沐九如放下斧头,用袖口轻轻按去额上的汗水,两腮红扑扑得一团,像是运动过后的潮红,也像是被阳光照射后的晒红。
  浓密的乌发间还点着两朵艳黄的小花,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晃动。
  倒不似被幽静在此,反倒像是采菊东篱,闲云野鹤一般。
  毕竟不论是住在寒州的太监宅,还是住在清凉宫内,人得吃饭、得喝水,日子就也还是得过。
  景裕虽已有两日不曾来过清凉宫,也不曾去私牢找过蔺南星的麻烦,但这并不妨碍沐九如严阵以待。
  御书房里的那场冲突,让沐九如十分很确定——
  景裕嫉妒他。
  景裕在言辞间虽是怪过蔺南星,恨过蔺南星,但更多的是迁怒他这个旧主。
  景裕嫉妒他得到了蔺南星无以复加的忠诚,以及不求回报的追随。
  但会嫉妒,便代表了喜爱。
  景裕对蔺南星有极强的独占欲,同时也是维护的。
  从那人几次三番想把欺君之罪完全推到沐九如一人的身上,便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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