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灯芯“哔啵”轻响着跳动在他的腿边,沐九如摸上蔺南星的小腿肚,怜惜地摩挲:“这里是怎么回事?”
  蔺南星的脚趾又蜷了蜷,他慢吞吞地答:“这是在内书堂学习时留下的,若是课业完成得不好,就会被老公们罚跪或者鞭挞。”
  他吞咽一声,再次描补道:“腿肚子上肉多,也,也不疼。”
  沐九如轻轻“嗯”了一声,脱力似得把脑袋抵上了蔺南星的大腿,依靠过去。
  蔺南星身为中贵,能在皇帝面前得脸,必然是在内书堂里学习过四书五经、国学策论的。
  但内书堂学习之严苛,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多少小宦官只因为课业错漏,就被罚死在了内书堂里。
  蔺南星一次次地和他说“不痛”,“好的很快”,“宦官都这样”……
  可这些伤疤,却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这个年仅二十的小郎君身上。
  蔺南星这六年一步步地走来,是踏着刀山火海,踩着春冰虎尾,每一脚都留下一个血印子,这才成了蔺太监、御前中贵,成了天子的大伴。
  成了可以救出沐九如的人。
  蔺南星见身后没了动静,悄悄地回了回头,正看见他的主子手握烛台,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沐九如从他的身后走出,徒留一道纤长惊鸿的背影,然后走到一边的博古架边,将秉持的烛火稳稳放下。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转身折返,赤|裸的脚掌蹬过地面,发出踩水一般的暗响。
  他坚定地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他望着英武不凡、一心追随他的奴婢、小厮、阉人。
  他的蔺南星。
  沐九如道:“南星,我再也不走了。”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握上蔺南星粗糙的手臂。
  蔺南星立刻支起手来,扶住他的主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握着彼此的胳膊,作为彼此的支柱。
  沐九如道:“我不去京郊,也不去南方了,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蔺南星的心跳极响,耳边全是汩汩轰鸣之声。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蔺南星:“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随我进宫,助我离宫,中间九死一生,这般多的磨难,这般多的危险……”
  沐九如眼里的光芒极盛,定定地道:“南星,我不会再抛下你,令你孤零零得一个人了!”
  沉沉的心跳声,极响的轰鸣声全都从蔺南星的耳边褪去。
  他几乎想在这一刻立即死去。
  南星的这一生,像是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得到了圆满。
  二十岁的郎君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凤眼弯成了细长的月牙,嘴角翘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得风姿俊朗,少年意气。
  恍若六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离开了秀水巷前的粲然一笑。
  之后他便走向深深宫闱,投入六年的宦海浮沉。
  他那时说:“我去寻少爷了。”
  现在的他,找到了他的少爷,被少爷再次收回身边,落地生根,开花发芽。
  蔺南星笑得眉清目华,了无遗憾地道:“少爷,你不必为了我留下。”
  沐九如愣住,蔺南星淡淡一笑,很缓很缓地道:“南边吴地风水养人,不似京城苦寒,少爷去了那处不仅可以休养生息,还能四处玩乐,自由出行,就不用像如今这般躲躲藏藏,隐于后宅,困于阉人的府第里。”
  他语调悠长,满怀期望地道:“届时就如少爷说的一般,十年之后,或是三五年后,我一定会再来找到少爷,和少爷团聚。”
  他轻轻地捏住沐九如的手臂,郑重地道:“少爷不必为了我,置自己于险地。”
  沐九如鼻根发酸,眼尾飞红,心头满涨到甚至有些疼痛。
  他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靠上这人肩头的刀疤,呼吸沉沉地道:“南星,有一事,我想和你说。”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蔺南星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沐九如却紧紧地偎了上去,像是要把这个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奴婢收进他的身体里,收回他的羽翼下。
  他搂着蔺南星的腰背,温柔地道:“这事我本是不想说与你听的,我也怕吓着你,可你给我看了身子,我便也把心里话告诉你……”
  沐九如听着沉沉的心跳声,语调平和地道:“我在冷宫里时,曾有太多次都不想活了……也有太多次,我还有力气自缢,那地方不止饥饿、病痛,还有无止境的孤独。”
  蔺南星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揽住了怀里人,又听沐九如道:“将近六年,没有第二个人和我说话,便是个身体康健的人也早就疯了,更何况我身子还疲弱多病,常是不知昏醒……我有时甚至希望我能一睡不醒。”
  沐九如说得悠悠缓缓,音色温润,并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悲痛困苦;但刀剑加身也不惧怕的蔺中贵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连牙齿都磕碜着,发出“咔哒”的声响,像是掉进了极寒的冰窟里。
  他不敢想象沐九如那六年是过得多么的悲痛和绝望,也不敢想象沐九如曾可能一念之间就与他天人永隔。
  “别怕,别怕南星。”沐九如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小郎君,手掌拂过满是疮痍的背部。
  他低低笑道:“但你来看我了,太平七年的秋天,你来与我见了一面,你说定会再来寻我,定会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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