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为什么不呢?他求贤若渴,礼待下士,勤政爱民,精通韬略,是一个十全的人,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顶好的心,愿意为了天下,为了国,舍弃作为一个人的幸福。难得好梦的酣睡,耗费光阴的爱好,甚是心爱的却出身卑微的女子,他永远将国之大计放在个人喜恶之先,从未问过自己想不想,从未问过自己累不累。
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呢?
那双掌纹凌乱的大手朝他挥了挥,引年少懵懂的他走上朝堂。那一天飘飘然如在梦中,既陌生又熟悉,初登大殿竟然像极了久别再逢后的故地重游。秦元魁嗓音沉稳,双手放在膝上,在王位上庄重地向百僚道出他的名字,他站在王座旁俯视文武朝拜,不知其意地缓缓看向相识不久的王上,一个肯定的颔首劈开鸿蒙,令他目眩神飞。
他臣服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感,将才学,抱负,心力全部给了他,和他挚爱的宋国。
他们举杯到夜半,他们执笔画河山,他们论经史,议时务,说理想,谈志向,一见如故。
过去仿佛一场无尽的暴雨,豆大雨点不停地打在伤口上,把一条条血痕漂得浆白。
他徒然地睁开眼,祈求寻找一点真实。
一颗发霉了的烂叶油菜砸在了灰白布靴上。
这即是他所要面对的真实。
少年沉默了,躬身将院中蛋壳同烂叶一一捡起,伏在地上拿着抹布用清水洗去污秽。
后来他累了。
快入冬了,骄傲笔挺的小白杨落光了叶子。
春日枝头鸟,四月白绒花,皆伴着旧日光景一去不复。
他是河上断梗,他是无依飘蓬,他枯坐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听着无休无止的破骂,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对着天际阴霾,干涩地挪了挪解释到沙哑的喉结,抿唇无声地一笑。
当宋国公走入院中,他们遥遥望了一眼,开始了漫长的缄默。
错了,竟是都错了。
错到不知第一句当从何讲起。
龙夷撑着台阶,缓缓起身,眉间镇定从容一如往常。他镇重地将衣摆一甩,跪在了地上,好似他化作人形那日深含恩情的一拜。
少年的膝盖悲凉地撞击着不解人间悲欢的灰白石板,宋国公双目圆睁未有一点迟疑,应声一齐跪下。
他的尊严算什么呢?他徒有王的虚名,却保不住想保护的人。
他一心想让龙夷立功,一心想要维护他,却不知越是维护,龙夷便越是保不住。
他派陈方和谈,只因陈方持中不偏颇,但正因他中立,急于了事,有人给他一个台阶就会下,更无动力去分辨远方喊杀声的真假。
他派龙夷料理平原后续,想收拢人心,反倒弄巧成拙。他们在明,敌人在暗,每每设法解危,却又因解危之策再中下局,无论如何筹算,皆慢上一步,棋差一招。被收买的平民,子虚乌有的瘟疫,凭空捏造的罪名,一次次鞭挞着他作为君王仅存的软肋。
他日他已有负于叶习之,今日他又要以什么来对待龙夷?
十年前,为解韩国之危启用叶习之,三年后,他的同门师弟周衡远为了报仇辅佐韩王,至此挑起长达数年的宋梁之战。他年少周旋于外戚,其后受制于权臣,而后颠簸于战事,在内忧和外患间奔走不迭三十余年,不曾偷来须臾的平静,去好好图谋一下心中愿想的天下。
从弱冠继位,到两鬓微霜,他一直没有停下,却离想要的越来越远。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乱的?
秋风好冷,他们双唇微启,不出一字,长久无声地跪在干冷凄寒的石砖上,鼻子里都是秽物腐败不堪的味道。
他们,也是一般的狼藉。
从心,到声名,一般的狼藉。
城外百年古寺敲打着余声悠长的青铜晚钟,枝上黑鸦闻声哗啦一声骤然乍起,张喙向阴云发出嘶哑的悲鸣,像极了他戴上王冕那日久不放晴的阴天。他在声势浩大的礼乐中一步步走上玉阶,攥紧了发颤的拳头,感受着胸腔下跌宕不休的祈愿,在心中反复期许天下盛世休明。
既然旭日为他不出,他便要争做那旭日。
这种少年儿郎壮志酬筹之感恍如隔世。
而今花鬓之君跪在地上,目光无焦地望向东方。
东方天卷黑云,日隐不出,只在干瘪的唇角勾了一条荒惨的弧线。
第 59 章 月下星前
柏期瑾有了心事,李明珏看得出来。
小姑娘手捧书卷,指尖定在页脚一个时辰也翻不了几回。前几月她将宫中藏书翻了一整架子,近些日子却连半卷都不曾读完。李明珏默默在杯中为她续上茶水,垂袖将一盏温热白瓷杯放在她手中。微凉的指腹渐有暖意,柏期瑾下意识握紧了杯子,抬眼一看发觉襄王殿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禁身子向后一弹,书和杯子都撒了手。柏期瑾对她一惊一乍不是一两天了,好在李明珏早有预料,修长五指像了锦衣上一双蟠龙爪,指腹着力牢牢擒住杯沿,竟是一滴茶水也不洒。
手背上几条骨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肌是肌,骨是骨,又肌骨分明,仅是一只手摆在眼前便能乱了她心思。柏期瑾眼睛都不敢往上瞟,只道是放下书往前挪一挪,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杯,感叹襄王殿下真是「滴水不漏」。
李明珏嘴角微微一笑,未有挪步坐到她身旁。她喜欢站在高处,看她因她一惊一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