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衣裙綷縩微语,眼前婷婷人影一恍,张子娥随即将手放在喉间按了按,唤了一声「公主」,她的声音还哑着,这一声喊得含糊,跟一柱线香青烟似的嘶嘶绵绵,不甚清楚。她侧身看了看,取了床头清水饮上一口,又唤了一声「公主」。
「叫这么多声做什么?」
张子娥放碗,于点头施礼后微微一笑:「一去数月,久别台颜,已是许久未与公主问安,想着多道两声为好。」
「何时学会了说奉承话?」
「是心里话。」
苏青舟也就心中笑笑,她轻轻款款行至床边,纤指抚摸着榻沿木纹,似笑不笑地说道:「那你我也讲讲心里话。」嘴角弧度同眼中寒光自有深意,做贼的见了会心虚,而张子娥她或许做过贼事,但心虚为何物,她不晓得。张子娥略微觉察出唇边笑意与平时有所不同,只是直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忖着也许是太久没见生疏了,遂没太放在心上。她抬手敛袖,大大方方说道:「公主请讲。」
苏青舟微微一笑,眼波中虽然柔绪婉转,可问话却一点也不迂回:「你为何置本宫于险地?」
「此话……」张子娥原本打算装装糊涂,反问一句此话从何说起,而公主似已有十分把握,更进一步用眼神逼问。嫌隙既生终究须一个「解」字,与其等雪球越滚越大,不如尽早言明得好。稍作思索后,张子娥闲适从容地将手收回,复搭于薄毯之上,含笑道:「说得在理。」
的确是敢作敢当,公主柳眉一蹙,转身一手按在床侧,把张子娥控于两臂之间,下颌微抬,目眦上挑,质问道:「好一个说得在理!你明面上扮做个绣花枕头,暗中授意冯将军偷袭粮草,就连山洪过后的攻城计策皆是由你一手操办。你但凡有所取舍,立点小功,本公主在梁都不至于日日如履薄冰,而你,全然置本宫安危于不顾,倒是苦心竭力把一个废物演得尽善尽美,你可知为了你毫无意义的藏拙,本公主付出了多少?退一步讲,纵使此事是计中一环,若你事前告知,本宫心甘情愿毁颜面做脏活,然而三个月来你对此只字不提。」
公主看向她,咬牙说道:「你是在考验本宫。」
这人说话字字恳切,真诚到叫人不想怀疑,简直就是油嘴滑舌的反面,讲出来的话清清淡淡,不吹不捧,不哄不骗,但她爱拿一套,藏一套,绝不会将更深一层的意思说个明白,得打着灯笼,放亮眼睛亲自去找。找出来了,她会深表佩服,冲人会心一笑,找不出来?找不出来今后也别想再找到张子娥这个人了。
成语里说的是抛砖引玉,而她张子娥,轻轻抛来的是一根没有重量的鹅毛,羽毛根上牵着一丝看不着的线,顺藤摸瓜找下去能找到一座山,既能给出美玉,又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民间相传国策门弟子负气高傲,如今看来并非虚言,她的狂妄从不放在词句与眉眼里,单看言谈举止与遣词调句,十分里能打出十二分的恭谦来,但若想与她平肩说话,只能时刻保持清醒。
苏青舟明白,假如她装作无事发生,此事便跟晓风过隙一般的过了,她做个爱才的贤君,她做个有才的能臣,二人君臣同心把日子过下去。然而她今日若是让寸,有些人他日便会进尺,全天下傲的不只是国策门,她梁国公主苏青舟亦是不让分寸。今儿直接挑明,既是在告诉张子娥,她不眼瞎,没那么好骗,而她,也不能太过放肆。
张子娥笑了笑,说:「公主不是通过了吗?」她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问得轻巧。
公主在梁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她知道,调改密令是死罪她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无所谓,张子娥继续说道:「出征前公主曾许我三月,既已定约,必须守约,这与我是不是个草包有何干系?不做是无信,做不到是无能,公主养无信无能的臣子吗?我也不需要无信无能的主公。」
处事之法往往能透露出为人品性。公主若是察觉,可察而不宣,可旁敲暗语,可直言相告,此三者,皆各有所指。平原之约考究的是公主是否值得追随,平原之后依其决策,传达的是日后要如何与之相处。心中几问今日皆有所获,张子娥喜不自胜。梁国没白来,人亦没有错看,对于今后之天地,她虽窝身帘帐之内,却遥思出了多般幻景。
「倘若本宫没做到呢?」
面对此问,张子娥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带兵投宋啊。」那表情完全没有一点恶意,语气也绝非玩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时风时雨阴晴不定,这个人,活得太率性轻狂,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反正公主受不了,说不赢,讲不过,唯有动手了,她得好好拧拧那张怎么都不会脸红的脸,不料刚抬起手就被张子娥夺了过去,放在两手之间,正色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样的事,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双秀目不闪不躲地觑着人,赤诚得半点狡猾都找不到,可看着那双眼睛的人清楚,这人坏透了。
张子娥说话时顺着公主手背且拍且抚,莫要以为公主眼拙看不出来,张子娥哄龙珥叫她少吃点糖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眼中神色,手上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嘴边常说的那句「龙珥乖……」近乎呼之欲出。
龙珥是她的龙,而苏青舟贵为公主,哪是能随便拉的?苏青舟五指微合,将她的手一握,悄然施力道:「你以为本宫会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