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胡二左和南南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双双上前缠住夫人,口里一迭声喊着“太太晕过去了,快请医师!”,两人一齐将太太抱住,好似勉力压着一团乌云般匆匆往屏风后涌去。
堂外风雨大作,暴雨被狂风吹进来,一时糊得众人眼前一片迷蒙。
螽羽忙趁机继续喊道:“这么大的风雨,难怪太太犯病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请钦差大人们到屋里坐下,烧茶暖酒奉上?”
仆人中自然也有懂事乖觉的,立马招呼钦差往茶室去坐。
人声嘈杂、暴雨如瀑,一时叫人分不清真与假、幻与梦、好与坏了。
螽羽低下头,看到青石上一滴滴混进雨水里的鲜红的血。
是夫人身上伤口流出的血,是夫人眼角滑下的血,是夫人肺腑里迸溅的血。
她得为夫人疗伤,得让夫人休养。
她得去拦下那些挫伤夫人的刀剑——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敢也得敢,不想也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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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胡二左听从了螽羽的主意:事已至此,张家必须端出姿态来了。
吩咐所有仆役换上丧期所需的麻衫布衣,同时大摆宴席三天三夜宴请钦差——到处宣扬钦差莅临,老爷加官进爵、夫人诰命加身的大好消息,在全城全省好生炫示一番。
接着由胡二左恭恭敬敬将钦差大臣从县城送到省城,一路宝马香车、好酒好菜,丝竹管弦、佳人相伴。
临了几只小木箱子里放丝绸布包袱,细银二百金锭一百。
这下什么南方梅雨、泥泞官道、深山老林,连带商人遗孀癔症发作的大不敬,全都抛之脑后了,欢欢喜喜乘船回京。
——此事好歹算是了了。
胡二左回来禀报的那天晚上,螽羽总算能安下心来睡个囫囵觉。
她还是睡不着的。有太多恐惧烦忧在脑海盘旋。她已听说,自从老爷在京的财产被抄没,各地钱庄挤兑成潮,已是连条凳子都被搬走,连盏灯油都被倒尽。钱庄闭门大吉,客人与店家一齐上门讨钱。若非夫人一惯强硬手段,手下也养着好些强壮力士,恐怕张府早已被踏烂门槛、挤破大门……
可是那些人又有什么错?忙忙碌碌,落得两手空空。
他们只是选错了边。
张祐海又有什么错?他也只是选错了边。
但若非他们从前贪婪无度,如今又何至于此?
然而,说到底……说到底,似乎错的是别的些什么。可螽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张府往后究竟该怎么办呢?没了老爷,许多生意再也做不成了。
京城一代的店铺早已被抄没,也是万不可能收回来的了。
……
迷迷糊糊浅睡了一会儿,却又再想到:
老爷的尸骨究竟身在何处?朝廷都已派了钦差过来给事情做了结,怎么老爷却连丧礼都还未办、尸骨都未入土。说出去真是笑话……
或许老爷的尸身平白消失,也是诸多震动了朝堂的阴邪怪事的其中之一吧。
那么,多半夫人应当是知道的了,到底还是该找个机会问问清楚……
她又朦胧入睡了。再醒来时,天仍未亮。
连日阴雨已漏尽了,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清亮如水。
夜深人静,伺候她的小婢缩在熏笼上睡得很沉,做梦喊着娘亲。
透过半开的窗子,她看到夫人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浓浓的血腥味连日不散、擦洗不净,可今夜却似乎终于随着阴雨褪去了,风中有初夏里合欢花微粉的淡香。
她轻轻走到院子里,看到夫人沐浴着月光,赤足抱膝坐在树上,头发披在身后,像鬼魅,也像孩童。
心中觉得似鬼魅时,感到惧意;觉得似孩童时,感到怜爱。
这还是夫人打那天封诰后第一次出房门。她连日昏睡,醒了只喝些汤吃些肉;背上的伤用草药按时敷抹擦洗,所幸没有破溃生脓,眼见着是在日渐愈合了。
其实螽羽也有些害怕见她。
当时在堂前听完了太监宣读的圣旨时,螽羽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她如释重负,老爷现在是被朝廷宣召“清白”的了——那么张家上上下下也就全部清白了!家产不会被抄没、亲眷不会被流放,这下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至少不会更坏。
她不会再沦落为妓女,她的孩子仍然会是张家的珍贵子嗣……
能有这样的结果,螽羽恨不得双手合十跪拜,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这样的“清白”在夫人看来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狐妖在京城作祟后,张祐海亲族得到的安抚,所谓的“告慰亡魂”。
这不是狐妖所寻求的果,狐妖想要的是咬下一切欺侮过张祐海的人的项上人头。下至挥刀的士兵,上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凭本事杀了与没本事去杀。
它是野兽。
张祐海是属于它的。伤害张祐海就是在伤害它。
狐妖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眼被明月染成青色。
“月光太亮,睡不好吗?”夫人问。
螽羽摇摇头。
“那看来是我又吵醒你了吧。不过难得天晴了,月亮像透明的一样,值得到院子里来看看。”
听夫人这样说,螽羽便知道了她没有怪她前几日的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