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民间各家设置的粥棚茶摊比官府还要多些,也是常例?”螽羽委婉道,“螽羽原还以为,各家是从库仓中取出粮食送到县衙门里,再周转些银钱出来,这般补齐官府的空缺。”
夫人面色茫然。
显然,夫人没有意会螽羽的意思。
虽说螽羽身在张府,清楚明白张家并不是铺张浪费、酒肉横街之徒,甚至连一些京官府中纵情享乐行径的十之一二都无。可张家到底是一方巨贾,外人是如何看待、如何作想,恐怕难以悉知。
……不过夫人既如此安排,说明往年也一向如此。果然该是螽羽多虑了。
这么想着,螽羽便住了口,伸手扶夫人站起来。
夫人见她伸手,也立刻习惯地搭手起身:“好啦,我们回去吧。你之前给我读的《史记》是不是已经读完了,下一本读什么,该读《后汉书》了?”
“照着顺序读《汉书》,再读《后汉书》。如若夫人想听别的,读别的也好。”
“就照顺序吧。反正我也记不住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死人故事。”
夫人嘻嘻一笑,挽着她往后院走。
螽羽刚走两步,突然感到有些烧心似的胸口发闷,在原地停了停。
其实刚开始服侍夫人时,因着螽羽从前没有这般连日站着立着、走着跑着的经验,时常累得眼前发晕。但一年多过去,饶是金尊玉贵的官宦小姐、不事生产的优伶娼妓,也已把双腿和脊背养得挺拔了。
——而今日只是一上午站在屏风后听夫人与孙知县说话,怎就这般劳累了?
“蝈蝈,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紧……许是癸水将至,身子不爽利。”
“螽羽姐姐近几日吃得也少,胃口不好。”南南作谴告者也。
“既如此,快请郎中来看看吧。”
“是,南南这就去!”
“蝈蝈你也真是的。”夫人抬手戳她的额头,“身体不适、心绪不快怎么总是憋着?我张家悬壶济世药堂遍天下,你不好好享受,打算留着给谁用呀。”
“蝈蝈从小体弱,对不起太太老爷的厚望……”
“少来。你就是怕我呗,不敢同我讲话,在我跟前总是战战兢兢像个鹌鹑!怎么这么久了还怕我啊?”
“蝈蝈不敢——啊,我是说,我不怕太太……”
“没事,怕就怕。我还怕别人不怕我呢。”
夫人嬉皮笑脸地与她开玩笑,贴到她身边,掺她回后院屋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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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身体疲乏、癸水不调,原来是有身孕了。
从正月里那次同房算来,孕事已有三个月余,细看起来确乎显出几分不同的身姿。
夫人高兴地不得了。
“这天大的好消息得赶紧告诉老爷!快快快,发信去,快马去!一路人走驿道一路人走船,越快越好!算了要不我自己去?哎哟不行,这会儿不好走开的……快点快点,拿笔墨过来!胡二左!把胡二左叫过来!”
在屋子里好一番着急忙慌来来回回,信才算是写好递了出去。
接着命人从库房提滋补品、差人到省城请女科大医来开安胎药,金银珠宝赏赐、全府上下开宴、四方布施祈福……纷纷不在话下。夫人对妾室有孕这样的家事不曾有过经验,想起一桩来便吩咐下去一桩。
到入了夜,夫人还在忙着拾掇。小小的、橘红色的身形像个火苗在张府里上下蹿。
她督着下人们把院子侧边的厢房给收拾干净,差人把螽羽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一律亲自过目,旧的换成新的,布料稍微次些的被褥衣衫也都不要了,抱夫人自己的过去用,天明再请人裁做。
待到终于安置好,又到厨房去亲自煲了冰糖百合燕窝,端到螽羽手里,看着螽羽喝。
螽羽活到十八岁,何曾被人这般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
高兴么?自然高兴。受宠若惊。
——这是张老爷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个家里,再没有比子嗣更好的喜事。
怕么?
却也有些怕的。
螽羽没有生产过,她的母亲来不及教养她为人妻女之道便过世了;而在妓院里,怀孕是一桩极其可怕的事。就算生产下来,那些孩子也不过沦为新的龟公、新的雏妓。
她见过许多因为打胎或生子而摧胸破肝、踣地呼天,最后命丧血海的女人。
她会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配去想。她现在只应当高兴。
她望着夫人里里外外忙碌。
等到夜深点了灯,夫人搬把小椅子到她身边,蹲在地上,用胳膊环着她的腰,把脑袋轻轻贴在她肚子上,就这么一直贴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脆脆的笑。
听到夫人的笑声,螽羽心里的忧虑与恐惧被驱散了些。
“太太,您说老爷会高兴吗?”她轻声问。
“当然会啦。”夫人的声音抵着她的皮肉,暖乎乎的,“他肯定前脚收了信,后脚就赶回来看你!他多想要个孩子呀,那么多年了,终于得偿所愿。”
老爷真的很想要孩子吗?
真的想,为何年过不惑,才纳进一房小妾?
不过,想来也是为了夫人的心。老爷关爱夫人,自然舍不得在夫人不情愿的时候强行纳妾,惹得夫人伤心难过。
“太太,您与老爷恩爱多年……”为何没有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