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夫人耸耸鼻尖闻到飘起来的沉香,从一沓沓账本间抬起头。
  夫人看着她。被夫人用那对细长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每次都好似被钩子给勾住。
  “难怪男子喜欢‘红袖添香’。”夫人说,“从前在上京,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伺候老爷的?”
  她琢磨夫人话语里的意思,不知是否有讽刺之意,因此只是小声道:“老爷他不曾带我进过书房……平时磨墨,都是胡总管做的。”
  “胡总管?哦,你是说小右。”夫人解释道,“张府里的大管家也是‘胡总管’。”
  “二人可是一族兄弟?”
  “差不多。大家一般称老爷身边的做‘胡右’,张府里头的‘胡左’。”
  “贱妾记下了。”螽羽一边如此回答,一边心中感到疑惑,不明白夫人何以要说“差不多”。难不成是不是兄弟也会说不定么?
  夫人则又已经把话绕回去:“我瞧着你是很通文房之趣的样子嘛。哈哈,看来我还是比祐海有眼光多了!……我是说,看来我比老爷先发现你的一样长处了,你以后也要这么伺候老爷文墨才是。”
  接着夫人支使她去取琴来弹奏几曲。
  螽羽往外走时,听到夫人在向端茶水来的东东炫耀:“你看,蝈蝈儿选的炉子、点的沉香多好,你们也都学学!”
  螽羽许久不曾被夸赞过了,心里涌出些暖意。
  取了琴来几曲弹罢,到夫人的宵夜时间了。
  夫人三不五时要吃宵夜,也不忌讳吃什么,想到什么就叫做什么,胃口很好,有时候晚上竟能吃得下整只烤鸡。
  夫人让东东去拿柿饼过来分着吃。东东听了便笑:“太太每回一次就吃三四个,一大箩筐早吃完了。要不,我再叫阿七送一筐来?”
  “你叫?怎么要你去叫呀?差小厮去说一声不就好了?”夫人笑着说。
  “我的好太太,奴家本来就与岩下村住得近,想着讨个假回去一趟罢了。”
  “行吧,那你回去吧 。”
  螽羽起初有些不明白夫人这黏糊糊的语气的意思。
  但看见东东微红着脸走出去,心中忽然一动,猜到了几分。
  那天晚上,螽羽做了个梦。
  一开始,梦里她坐在揽月楼的高楼上,支着头望着窗外人流稠密、层台累榭的京城盛景。
  看得久了,便不觉得京城有多么大,似乎也只是装在四方城墙里的盆景而已。
  可她却连这盆景之内的一粒砂屑也撼动不得。
  不知不觉间,一股桂花的香气萦绕鼻尖。她身后的门被打开,张祐海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仆人抬着一只大花盆,盆里正是一棵桂花树。
  在北方,桂花树是极其罕见的。因着她在把玩张祐海随身所携香囊时多问了几句,张祐海就为她买来了活着的、盛开的桂花……
  这是一段回忆。从前,张祐海真的为她请来过一棵桂花。
  只是可惜难以成活,没到第二年春天便已枯死了。
  不过待到秋日,张祐海走通门路,为她赎了身……
  她来到了南方的崖仪县,又看到了如同漫天星子般金黄的桂花雨。
  当时她是坐在轿子里看的,可这会儿,她却是走在桂花林中了。秋风一吹,头顶不断落下柔软的桂雨。她快乐得不得了,好似变成一只蝴蝶飞起来,在林子里小步跑着。
  她许久许久不曾迈开步子跑步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十来岁的孩提年月。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何跑步了。
  她提着裙摆,跑啊跑,不知不觉已经跑出了桂树林,跑进了一片盛开着桃花的山坡。
  她的发丝里还夹着星点桂花,头顶便又已落下粉红的桃瓣。
  那花雨太浓密了,她不禁抬起手去遮。
  手再放下来时,她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抬头一看,是那个青褐色皮肤的、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杜阿七。
  杜阿七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朵桃花来,还笑着说:“如今春天了,你怎么还带着一股桂花香味?”
  她脸红起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也没把头低下去,却努力想要看清青年的脸。
  青年有一双乌黑的眸子,柳叶似的眉毛……可她总也看不清楚、记不下来。
  恍惚间,她的目光错开了,她看到夫人站在一株没有开花的桃树后边,正阴恻恻注视着她和杜阿七。夫人的眼睛就像第一晚她做梦时看到的妖怪的眼睛一样,巨大、幽森。
  螽羽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定了定神,心中羞愧不已,恨自己竟敢做这样的梦。
  【陆】丝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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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夫人带着东东南南出门去了,叫螽羽留在家里帮忙把后院的菜浇一下。
  螽羽现在已经找到了提井水的窍门,再不至于一桶水提上来晃荡掉半桶,拎到田垄上又晃荡掉半桶。
  她把水桶放好,用一只葫芦瓢舀水,浇着浇着也浇出趣味。
  这园子毕竟只是夫人种来玩儿的,不比真正的庄稼地。不过螽羽这辈子从未务农,她并不知道种庄稼到底是一件多苦多累的事。
  螽羽想起夫人提起过收完了豆子的地要松土,便找来夫人用过的锄头。
  刚把锄头拖到田垄上她便后悔了——天知道夫人力气怎生那么大,平日见夫人挥舞锄头时,看着是相当轻松,谁料竟这般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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