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崔彻的神情比他衣袂滴下的水珠还要冰冷,“曲江池水浅,十四殿下不会有大碍,但她受了惊,你们好生照顾,然后将她妥善送回宫里。”
宫女们忙不迭道谢。
贺初明明没来,王熊却看见崔彻傻傻跳下水去,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总觉得崔彻今天有说不出的狼狈,却也不是因为衣衫尽湿的缘故。这种狼狈,他也经历过。就像那日两人从平和殿出来,崔彻撑着伞,洒然离开,而漫天的春雨好像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裴青瑶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崔彻的紧张、在意、落寞、失意尽数落在眼底。他一定以为落水的人是贺初,才会那么奋不顾身跳进水里。那位杏子坞的清冷神仙,对凡人动了心。她本以为,那凡人是资质绝佳的她,却不料是在民间长大,传闻中为了出嫁,笑话迭出的大龄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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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门外,顾汾一直将贺初送到宫门口,贺初身边的宫女正等在那里。
顾汾走后,宫女呈上一封信,“骠骑大将军在曲江池畔见到奴,让奴捎封信给殿下。”
贺初接了信,狐疑地看她,却不打开。
“王将军说,他知道殿下故友的下落,邀殿下去船上一叙。”
贺初这才展开信笺,赫然看到“孟小双”三个字。
宫女看着贺初疾驰的背影,这一天真够他们殿下忙的。一大早,小顾大人半道截胡,可崔大人却以为殿下落水了,王将军又来了一封殿下不会置之不理的信,简直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贺初到的时候,王熊已等在岸边。两人上了船,王熊瞥她一眼,“殿下去何处风流快活了,裙角还沾着灰。邀殿下行障一叙,为什么没来?”
采蘑菇时蹭的,王熊倒是好眼力,贺初俯身拍掉,嫣然一笑,“不忍见你还惨兮兮地躺在榻上。不过,到底是大将军,底子就是好,被透剑拖行了几百米,没几天工夫就恢复了。”
虽是揶揄,王熊却心情愉悦,“心里一直惦记殿下,故而好得飞快。看来殿下还是关心我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上巳节这天,年轻娘子都是盛装,贺初却是平常装束,倒显得髻上发簪格外醒目。王熊盯着那枚发簪,面色阴沉。它不像贺初的用物,恐怕是哪个郎君相赠的信物,她收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今日曲江池畔十四殿下落水了,是崔大人救了她。”
她家十四的事,在宫门口的时候,她身边的宫女已经细说了一遍。老师怎么会突发奇想去救人呢?太不像崔彻了。贺初不语。
“崔大人当时从行障冲出来,看见是殿下身边的宫人在呼救,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曲江。我猜,他以为落水的那个人是殿下。”
贺初咬着下唇,崔彻对她说过,如果那日她从杏花树上摔下来,不离不避,他会接着她。他那么说,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他以为落水的人是她,跳下水去救她,又是什么意思?英雄救美,乐于助人,还是其他什么?崔彻就像深夜独自游荡的风,让人凌乱,又让人捉摸不透。
王熊故意告知她崔彻的事,只因他知道,不管她收了谁的信物,崔彻才是她的牵绊,可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崔大人上了岸,气色很不好,后来就直接打道回府了。身上呢,虽有披风掩着,可一边走,一边滴着水。崔南雪怕是从来也没有那般狼狈过。不仅救错了人,表错了情,而且,他心系的那人根本就没来。他奋力救人的时候,那狠心的娘子正在别处与其他郎君幽会,还收了野男人的定情信物,私定了终身。”
贺初:“……”
“还以为你今日揣了什么菩萨心,道起我老师的好来?那位‘其他郎君',也不是什么野男人。至于私定终身嘛,终身是我的,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何来私定一说。”贺初嫌站得累,坐了下来,“你说你知道孟小双的下落?”
王熊围着她的座椅,半跪下来,从怀里拿出她给王吉的镯子,“殿下以前是不是还有一只这样的用物,跟它不同的是,那是一只银镯子,上面没有镶嵌珍珠?”
贺初一怔,认真答他,“我出生时,因排行第九,阿娘请工匠给我打了好几件这样的镯子用来庇护平安。有银的,也有金镶珍珠的。它共分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只雀鸟,每只雀鸟的造型都像一个‘九’字。清宁的时候我总戴着的,如你所说,的确是这样的银手镯。”
“殿下可还记得清宁的那场荒年,那时殿下应是八岁吧?我随叔父押运朝廷的救济粮沿路赈灾,我记得到了清宁县,县衙组织各家各户按人头前来领取米粮。有个小姑娘领完米粮后,坚持一定要给她的朋友孟小双代领一份。当时,排在她身后的人不服,七嘴八舌的,有各种议论。有的说她的那位朋友已经饿死,尸体早填进沟里了。也有的说,她那位朋友逃到临县,凶多吉少。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想借着孟小双的名义领双份粮。她却坚持说,小双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只是人不在场,小双就应该得到那份米粮。那个小姑娘手上就戴着殿下形容的镯子。她,是你吗?”
贺初眼神一亮,记得当时,是有位京官奉旨前来赈灾。他身边有个明珠般的少年郎君,拿出了他私人在江南道购买的粮食,给了她一份小双还活着的希望。
王熊扶着椅圈,仰头视她,目光似星河流淌,“殿下,原来我曾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