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幽魂发出那声惨叫后,便像被强风吹袭的浓雾一般轰然散开,清晰地露出后面的花田笑。在那一个瞬间,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血肉骨骼都照耀得晶莹剔透,像是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在这阵璀璨的强光中,他的身体变得模糊,在某一个瞬间血肉的信息完全被消解了,只剩下骨骸,于是也没有了性别,眼睛被强光照得看不清楚,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很确定自己看到了玉茵茵的脸。
  蒲天白朝他扑过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然而就在蒲天白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碎掉了。
  他化成了千万片流光溢彩的碎片,镜子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
  蒲天白抱住的只有虚影,和最后的光芒的温度。
  只有蒲天白自己知道,没有温度,寒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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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划行着,离开河岸,离那个面朝冥府、佝偻着的、燃尽了的蒲天白的背影越来越远。
  船上的乘客只剩下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向着光门进发。
  方思弄以一个与蒲天白极端相似的姿势跪在船中央,玉求瑕跪在他对面,正面抱着他,把他的脸裹在自己怀中。
  方思弄现在也是面朝冥府、背对光门,也就是说,完全“回头”了,但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了,没事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玉求瑕不停抚摸他的肩胛和脊椎,一遍一遍说着没事了。
  在船航行到河中央时,方思弄终于开口:“你看得到我吗?”
  玉求瑕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当然看得到,你在说什么?”
  “你看得到我的脸吗?”
  玉求瑕彻底僵住了。
  方思弄慢慢直起身,与他面对着面。
  轻轻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有太多不对劲了,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了。
  ……从刚进来,或者说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不,也许是从上个世界……或者,或者是直接从一开始,就太不对了。
  方思弄一直觉得奇怪,但没有很准确地找到奇怪的点,现在他找到了。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么多“电影”,他没有见过任何一面镜子。
  从《十八》开始,一个普通的现实世界观,普通的人家里,会没有一面镜子吗?连卫生间里也没有?之后是玉求瑕的世界,帝国的王宫,元首的寝殿,不说镜子了,连可以反光的饰品都没有吗?再到花田笑的那部电影,青楼诶,姑娘们日日化妆,至少都有铜镜吧?这才符合世界观吧?也许化妆房里有,但玉求瑕从没让他进去过。然后是井石屏的电影,海滨小城的宾馆里,也没有镜子……
  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些不对,但他都可以自己说服自己,比如说是小镇的宾馆太破旧了,没装镜子也可以理解;玉求瑕不让他进女孩子们的化妆间,他也可以理解……
  ——但他完全没看到吗?也不是的。
  在玉求瑕那部电影里,窗框旁边,玉求瑕被窗外来的箭射中之前,曾离他很近很近,似乎是要亲吻他,他在玉求瑕的眼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离开“电影”,在金字塔中搜寻的时候,他也在电筒的反光面上看到过那个影子,他原本以为那东西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
  在海滨城市,小巷中的那根水管上,他其实也看到了……
  ——他只是害怕、逃避、拖延。
  但花田笑……玉茵茵碎成了镜子。
  它们从他的身边飞溅而出。
  那一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了、千千万万个,他的样子。
  一个黑洞。
  他的脸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只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
  正是他在《半生一幕》观影会,和游泳馆见到过的那种怪物。
  原来他自己就是那怪物。
  他崩溃地捂住了脸:“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元首的床前,玉求瑕是怎么直接认出他,毫无反抗地跟他走的?
  他感觉到玉求瑕还在抚摸他的肩膀和脖子,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认出了你的眼泪。”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打湿了脸颊。
  真奇怪,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在视觉上,是一片空洞。
  怪不得,怪不得在《十八》中最后那天早晨,他在李灯水面前揭开面具时,李灯水的眼神会那么惊恐。怪不得之后与花田笑、井石屏和蒲天白重逢,他们看他的表情都那么陌生。
  问题再也无法拖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绝望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玉求瑕的嘴唇停留在他的发顶,沉默持续了很久,玉求瑕终于说:“我不知道。”
  “啪”的一声,一滴水滴在他的头顶,仿佛一声惊雷般巨响。那是玉求瑕的眼泪。
  玉求瑕的声音在颤抖,终于失去了一贯的优雅从容、胜券在握,说着:“没关系,不要怕,不管你是什么,出去就好了。”
  “马上、马上就出去了——”
  “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在冥河宽阔的源头之上,死亡之舟载着两个绝望的人,驶向了代表人间的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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