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境地有多糟糕,既不埋怨,更不憎恶,或许是早已习惯,又心甘情愿地认命。
  直至年幼的崔迎之堂而皇之地闯入,将过往表象戳破,让他认识到这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在崔府第一次认识到所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从不是只存于书页的美谈。赤诚,良善,如烈日般耀目的人也并非只存于世人的歌颂中。
  他过往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既渴望接近,又抗拒隐忧,总觉得这不过一场大梦。
  待梦醒,仍然只余下他一个人。
  可崔迎之从来都是个会死缠烂打的麻烦性子。贴近的温度,含笑的眉眼,肢体的触碰无一不在告诉他
  ——她真切存在。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再抗拒的态度也会被软化,再生疏的关系也该和缓。
  他与崔迎之逐渐走近。
  崔迎之常常带着他偷偷溜出崔府,去游湖,去垂钓,去做一切他过往从未做过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单调枯燥的黑白世界滋生出盎然生机。
  可这些闲适时光终究只是他偷来的,无边的孤寂才是常态。
  崔义并非没有察觉到他与崔迎之私下来往,几次三番关他禁闭,逼得崔迎之拉着崔正找上门来与崔义讲理。
  理所当然,未有结果。
  再到后来,他察觉到崔义的杀心与预谋,阻拦无果,而后雨夜潜逃,设法传递消息,又被俘获。
  崔义恨极了他,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个教训。
  那个雷声隆隆的夏夜,他被人看押着跪在遮天蔽日的雨幕里,自此一双腿落下难以根治的旧疾,险些丢了半条命。
  焦急,悔恨,无措。
  冰凉的雨珠化作穿针的引线穿透了皮肉骨血。
  他知道即将降临的一切。
  可他什么都挽回不了。
  ……
  飞雪随风翻滚,卷起人们的衣摆钻入内里,牵引着刺骨的寒钻入心尖。
  动荡的心也被侵袭的寒所扰,几近停滞。
  崔迎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痛苦,麻木,惋惜,一概没有。
  她目光空茫,冷淡地看着这宛如闹剧的一切,良久,才望向身边已然停手的蒙面死士们,道:“屈晋已经死了。你们方才也应该听到了,一月散是假的,还要留在这里死斗吗?”
  死士们面面相觑,退意渐深。
  崔迎之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旋即将目光落到荣冠玉身上,杀意盎然:“至于你……”
  不等她将脚边的刀具拾起,江融先一步捡起长刀,起身,将刀尖对准了荣冠玉。
  江融显然半点武艺不通,握刀的姿势都不太准,她抽噎着,刀身连着手一块儿颤,泪流了满面,眼中却是决绝。
  荣冠玉任她指着,黯然看着那挂着血与雪的长刀,又直直望向江融的双眼,哑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救过我一命。”江融深吸一口气,将刀握得愈发紧,脚下却不动分毫:“杀人偿命。”
  茫茫雪色中,荣冠玉惨白着一张脸,先前与崔迎之打斗时受的伤突然间刺痛起来,抢占了所有感官。他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而后便松开手,利器落地溅起颗颗雪粒。
  他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我从前本身就是为你家中卖命的。如今你将这条命取走,也算有始有终。”
  江融抿着唇,仍僵持着不动。
  她没杀过人。
  风卷残云,旷野无声。
  一旁的崔迎之没有耐心深究这两人的前尘往昔,恩爱情仇,更不想看这苦情戏码。她一把夺过江融手中的刀,眼都不眨就往荣冠玉身上劈。
  荣冠玉没了武器防身,只能被动躲闪,却终究不及,臂上狠狠挨了一刀,鲜血四溅,洒落到雪中,与崔路的血迹重叠。
  被夺了刀的江融下意识要拦崔迎之,又回神似的收手,站定。
  荣冠玉俨然没了战意,连连退避,临走前最后看了江融一眼,对她说:“我等着。”
  而后转身,孤影溶于雪色中。
  崔迎之知道自己追不上,便不再白费功夫,撇下没能控制住情绪掩面放声痛哭的江融,越过残雪,来到屈慈的跟前。
  周遭的死士们已然散去,枯树底下只余下了屈晋的尸身以及气息微弱的屈慈。
  前一刻的焦灼与僵持的局势转瞬如影褪去,唯余下一片狼藉。
  她蹲下身,将屈慈扶起,说:“我们回家。”
  ……
  屈慈这回伤得格外重。
  一直等在小院接应的邹济和子珩忙活了一整晚没能合眼,待崔迎之问起时,邹济也只拿好话来敷衍她。
  崔迎之心情本就躁郁不安,到后来邹济实在扛不住质问,只好同她直言:“他之前被屈纵抓住的那一回,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让我跟细说,后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倒也一直没什么事。”
  “这回伤得太重了,旧伤还有那些东西全被一道勾出来了。”
  “你放心好了,他这身体硬实着,不会扛不住的。”
  邹济没有骗她,屈慈在第二日白天如期醒来,除了没法强撑着装成个没事人外,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只需要充足的时间去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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